然后,我又找医院里的熟人翻看了陈七的治疗记录,病情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并不严重,但仍处于传染期。也就是说,我跟他在北方图书城见面那天,陈七仍然是处于传染期的。陈七他曾是我喜欢过的人,当他处于肝炎的传染期时还要坚持出来见我一面,可见他是多么的离不开我。我有些恐惧,可先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勇敢而义气的人啊,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倒谈不上,但为朋友忍辱负重的事我也不是没干过,正因为这些,朋友们都愿意找我玩儿,我自己也经常感觉得到那种内在的平衡和满足感。
但现在不同,就在这个看起来有些纠缠和摇摆不定的时间里,陈七病了。他病得很突然,也很有节奏,有时候,我会想,他这个病来得可真是时候。
医生说,得了肝病的人,一般脾气相对要急躁一些,火气
比平时大,所以跟肝病患者沟通,要涓涓细流。就像现在,陈七在打给我的电话里,突然地暴跳如雷:“是吗?你承认你怕了是不是?哼哼,不用怕,我死不了,也传染不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啊!”百口莫辩之时,我突然发现,其实每个人发起火来都是一样的不可理喻,不管先前他是怎样的人,即便是一直温情如水的陈七,也不例外。我在电话上跟陈七说:“我不是说不去,我说的意思是等我忙完了两个小时以后过去,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呢你!”见我有些急了,陈七好像好受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在电话里低声地说:“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最近总是发脾气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都是朋友。但如果就是单纯的朋友关系,这个时候,也许我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照料他,安慰他,不往心里去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往心里去的事情,容易自如。但陈七并不是我的普通朋友啊,这个时候如果我真的跑过去那样做了,我觉得无论是对我对他还是对王东,都不公平。
我不是个寻求公平的人,但我在心理上做不来。因此每当病中的陈七打给我电话,我就觉得很闹心。陈七病了之后,如果他突然地变成一个杳无音信的人,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他生了病,那样我就会很内疚,而且多半我会不顾王东的阻拦跑去看看他什么的,但像现在这样,生了肝病的陈七总是打电话给我,虽然我没有过去照料他在心理上觉得自己不仗义,但在真实的感觉里,我的心,并没有觉得歉疚。
有一次,我问王东,王东如果你生重病了,你会怎么做?王东看了看我,然后用大手摸了我脸一下,又顺势将我搂了过去,声音从我头顶上传下来:“你真想知道吗?”我在他的胸前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更紧地贴住了他。“如果我真的得了什么重
病或不治之症,我不会告诉你、我也基本上不会让你再找到我,这是第一。”接着王东低下义,用两个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说,“第二,你记住,我永远也不会生什么重病,你也一样。真正相爱的人,这种真爱,会彼此守护对方一辈子,不会有任何闪失。”然后他低下头来吻了我,又补充道:“放心吧宝贝儿。”
我就是这样不争气的女人,我总是掉眼泪。王东更紧地搂抱着我,并用整个被子围裹住我:“要不,你去看看他吧。”说过这个之后,王东看着我说,“怎么说也是那么好过的朋友。”没等我说什么,王东又突然“哧”的一声笑出来,随后欠起身来,从桌子上抓到烟。他用一只手坚持搂着我,用另一只手拿起那烟盒,用嘴从烟盒里叼出一支。
“我也挺伟大了,真的。”王东吐出了那口烟。“我有点害怕,他现在还在传染期呢。”我说。隔了一会儿我又小声说,“不去吧,我还有点担心,连给他煮个米粥的人都没有。”事实上,说过这句话之后,我就屏了一口气在等王东发作,但王东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回过身去,弹了一下烟灰,然后继续用嘴叼了那烟,腾出两手一边为我裹紧被子一边说你记住,你要不想去,你可以不去,你要是真想去,你就去,但去了别又嫌这怕那的,不站跟前去,更伤人的心。”
也是啊。先前我一直认为我是果敢而坚定的人呢,但现在看来,人是可以变的,遇到足以让人改变的事情,人就变了。
那天晚上,陈七又打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里说刚刚我用刀切一根黄瓜,要给自己弄个汤喝,但把手切了,现在手指还在滴血。”当时我是站在客厅跟卫生间的过道上接听陈七这个电话的,后来,直到陈七撂了电话,我仍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难得的好天气。从早晨开始太阳就出来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气温零下11弋。还好,往年11月中旬的天气还要比现在更冷一些的。
我并没有给陈七打电话说我要过去看他,那样的话,我怕他又要大发脾气的。
冰糖莲子燕窝。大枣红糖核桃。我几乎把所有的补品都买齐了。那个帮我拎东西的工嫂很讨巧地对我说:“你好孝顺啊,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多呢。”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走在前面。
我推门进去时,陈七睁开了眼睛。见是我,他朝我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着手上的吊瓶要坐起来,我过去轻轻按下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起来。那个工嫂放下东西,站在那儿干笑了两声,拿了工钱就离开了,临走还回头看了我和陈七一眼。我问她:“有什么不对吗?”她忙堆了笑容说:“没没,都好都好。”同时隔着我,又偷眼望了一下陈七,这才满足地走掉了。
我坐在沙发上。这个沙发实际上是靠在陈七的头部的,比床略低一些。现在陈七坐起来了,我再跟他说话时就要微微地仰了脸才行。我突然想到有一次,我和王东也是这个姿势说话,当时王东看着我说你仰着脸听人讲话的样子,认真得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我低下头笑了一下,随后我感觉这笑容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因为此刻屋子里很静,并没有什么值当我如此这般笑一下的理由。陈七是那么敏感的陈七,当他发现我的笑毫无理由后,他立即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这可真让人难堪。我是说我当时的处境。
“感觉好点了吗?”问完这句话之后,我脸都急红了。这哪儿像是在问一个患肝病的人啊,分明是在问一个感冒的人嘛,太轻描淡写了也。简直不像话。
其实我想问得轻松一点,这在心理上应该能多少减轻他一点负担吧。我是这么想的,但问过去的时候,可能是语气上过了,我发现陈七用了些力气在看着我,他看我的这种目光与瞪我的目光只差一点点。我不会解释,更不会挽回。实在没办法了,就低了头,我又说:“你好多了吧,比先前?”这次,陈七好像听着顺耳了一些,他闭了一下眼睛,身体朝身后的靠背陷了进去,同时说:“好多了,今天早晨医生还说,酶降了不少,再过几天,再最后检测一下各项指标,估计就差不多了。”
说过这些之后,陈七看起来并没有喘息也没有任何疲惫不堪的意思,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可能是屋子里太静了,手机突然响起来时,吓了我一跳。陈七一边接听电话,一边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时间从未走过我们的生活。
放下电话,陈七咬了一下嘴唇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看着我,半天才问我:“今天晚上你有别的事儿没有?”“我……我……我估计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吧……也许……”我的手在自己胸前不明方向地比量了一下,眼睛也有些闪烁。陈七就动了点气好像。但他已经学会了控制。“今天晚上,番禺过来三个朋友,”他继续看着我,然后指了一下吊瓶对我说,“你看我又是这么个情况,”我用眼睛示意陈七把话说完。“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招待他们一下?”他又急着说:“你什么也不用干,只陪着我就行,你坐在那儿,我心里就觉得有底。”我很为难,说实话。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拒绝病中的陈七好。或许我并没有准备拒绝他吧。
需要我做什么呢?我问陈七。陈七就笑了。也正是这样温
和的笑,才是我熟悉的陈七。帮我定个分餐制的酒店,下午3点跟我去机场接人。我看着陈七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随后我给王东发了一条短信:有点新情况,稍晚一些见。
陈七并没有跟番禺来的朋友说他自己生病的事儿,这点我很不满意。为什么不说呢?既然是好朋友,在心理上支持一下是必要的嘛,再说了,把真实情况讲出来,也可以让朋友自己选择是去是留嘛。
但陈七没有说。我就更不会说。我几乎没吃东西,只是跟陈七的朋友寒暄了几句,剩下的就是给大家倒倒酒什么的。更晚一些时候,王东打电话过来,我把这个情况给王东说了,王东在电话里稍微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果断地说:“你现在回去跟他们告别,我马上过去接你。”
实际上天色并不太晚,另一个主要是我已经答应陈七帮他这个忙,所以王东说马上过来接我的时候,我是不太同意的,但王东在电话里没等我说完话就撂了电话,因此我有点生气。站在包房门外,我左右为难,没办法,只好推门进去看情况再说吧。
我先给大家挨着个儿斟满了酒,然后俯下身贴着陈七的耳边对他说:“我临时有点急事,马上要走,真不好意思。”
先前陈七的脸上还是微笑着的,听我这么一说,他顿时收了笑容,而后,那眼睛里笼上了忧郁。当陈七的眼睛里笼上那样一层忧郁的时候,我就有些为难了,我就又开始模棱两可地说:“要不,我就再等一会儿再走?可那边的确很急的啊。”陈七拉我的手,让我坐在椅子上,他更加用力地握了我一下,然后继续他那边的话题。
我已经心不在焉了,我一次一次地翻看电话。后来我又出
去,在走廊里给王东打了个电话。我说:“你迟些时候再过来吧,这边也快结束了,怎么的我也得差不多再走啊,他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说呢?”
“就是因为我知道他的情况,我才要你去看望他的,换了別人,我根本不可能让你去!你是知道的!你等我吧,我马上就到了!”
“我跟你说过了,你稍晚一点再过来,我马上就结束了,既然我都答应他了帮他这个忙,我不能这么半途而废的,他怎么说也是我的朋友吧?!”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就高了起来,“我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和陈七之间,现在在我这里,已经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了,他遇到一点困难我帮忙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的呢!”
王东的声音不高,但我感觉他也渐渐动气了,“什么?我咄咄逼人?!”王东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那笑声显得很夸张,“呵呵,我咄咄逼人?你是说我在陈七的问题上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了是吗?”
我突然不再作声了。我觉得像现在这样的对话很没意思。一不是说事儿,二不是争吵,所以没意思。我的沉默让对面的王东也迅速地冷静了下来。王东始终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时候放下自己的身段:“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在任何事情上为难一一这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整天没见到你,又不知道你情况怎么样了,心慌。算了。”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算了。”我仍没说话,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对他说:“你等我吧,马上就好了。”
我再进包房里去的时候,看着我的神态,陈七就有些紧张。我什么也没说,坐下来,继续跟他们说话。陈七总是利用谈话的瞬间用眼睛询问我的状况。我始终不去接触他的目光。不是闪烁也不是躲避,我觉得那不再是我需要的事物了,因此
我要慢慢地让自己适应这种离开。
快结束的时候,朋友几个要去“皇宫”洗桑拿,我借这个机会跟大家告辞。当我们依次从包房出来,走到大厅里时,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陈七扭过头来问我:“你没事儿吧?不舒服吗?怎么手这么凉呢?”
我立刻缩回了手,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对陈七说:“没事儿,刚出来,外面太凉了可能,没关系的,你们先走吧,我还有別的事儿呢。”这个时候,陈七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看见陈七身后此刻正朝我们走过来的王东了。
王东站在我们面前,确切讲是站在我和陈七面前,因为那几个朋友已经先于我们走到了外面。王东很随意地用左手揽了我的腰,然后伸出右手,跟陈七的相握。先前,我还没什么反应,当我看见陈七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诧异之后,我的手就攀住了王东的胳膊。我的手攀住王东的胳膊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王东的身体晃了一下一是因为先前绷得太紧因突然放松导致的摇晃呢,还是由于我少见的果断而充满感激呢?我感觉王东一下子笑了。王东的笑容我就是不看也是知道的,是那种真诚而健康向上的笑。他不顾忌什么的,用自己的大手拍了陈七的肩膀说:“看起来气色不错,好多了吧?”然后他回过头来指着我说:“我听她说了你的情况,早该过来看你的,但一天到晚瞎忙活,呵呵,不好意思啊。”陈七一直看着我,然后他只好冲着王东礼貌地说:“没什么事儿也,不用过来的。”王东又对陈七说:“几年前我也得过肝炎,也是现在的这个治疗方法,不是什么特别的大病,你不用有什么负担,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陈七一直在跟王东说话,他始终没再用任何一种眼光看过我,我只从他的侧面看着他的脸。大厅里的确很凉,但我看见陈七的发丝里,始终有汗珠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