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既然是出来玩儿,索性也就没什么时间概念了。出来之前我们三个就想好了,什么也不干,就是闲着,玩儿,闲逛,傻玩儿。所以中午从酒店那里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我们三个就开始在街上转悠起来。
哈尔滨当天的温度是零下301。当地人好像都不怎么觉得冷似的穿得并不是很臃肿。我和王敏两个穿得很厚,但还是觉得有些受不了。王东却只穿了件毛衣和一个外套,但看上去他并不冷。王东走过来,把我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同时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告诉我:“腰挺直,抬起头,朝前看。”他一边笑着一边比量自己你要像我这样,别总是缩着脖子,你挺直自己的时候,能感觉到冷空气从这里进去,”他再次比划着自己
的脖颈位置然后顺着向下,“到这里带来一片冰凉!”此刻他好看的眼睛里闪着兴奋对我说:“很刺激,你试试!”
我就试着抬头挺胸深呼吸。果然,那沁凉一下子就扎进了我的身体,剌激得很。可能是太用力了,我突然咳起来,眼眶里很快呛出了眼泪,那眼泪又迅速地凝固在那里。王敏和王东就开始拍着巴掌笑我。很开心的。我开心的时候不多,所以真正开心的时候就总是很愚蠢地想到以后,以后我们三个人还会像现在这么开心吗?
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确很漂亮。尤其在冬天里。树桠伸向天空,教堂的尖顶掩映在白雪里。广场上的鸽子实在是太滑稽了,由于喂食的游人很多,所以它们胖得都跟企鹅似的,摇头晃脑的却不善飞翔。它们只喜欢在教堂的窗台上停顿片刻,就立刻又落了下来。孩子们哈着热气追逐着它们喂食,那个下午,在教堂外,我们站了两个多小时。
更晚一些时候,我们去滑雪。亚布力的雪又大又厚,滑道上到处是人。拽着滑道的纤索向上,到了顶端,松开了纤索,人就开始摇晃,稍一用力,人就坐在了地上,接着就如雪球一样从峰顶滚了下来。脚下的滑雪板在人向下滚落的时候充其量也就起了一个刹车的作用,即使这样还是技术好的,像我这样的“处儿”滑者,刹车的作用也起不到了,向下滚时,它简直就成了自残的武器一一我的身体总有一部分被它不停地碰撞和敲打,疼痛带来尖叫,滑道上到处是我这号呼啸而过的影子,一团一团的,热闹得很。
蒂玛大酒店住了不少来亚布力滑雪的老外。事实上住进來的当天我就在走廊里看见了那两个美国靓妞。人高马大的,看就是又骚又辣的那种。
我们一同从亚布力撤回来,由于我在滑“雪上橡皮艇”的时候,尾骨被顿了一下,所以一直赖在王东的怀里不肯自己走。这样的话,我和王东就处于半搂半抱的姿势和那两个美国妞一起进了电梯。王敏在镜子里冲我做了个扇鼻子的动作,我知道她是嫌那两个洋妞身上的气味。我觉得王敏很可爱,因为她不仅不崇洋媚外,还逮着个机会顺便嫌弃了帝国主义一下,像个有骨气的主人。我掠过王东的肩膀冲镜子里的王敏偷偷地竖了竖大拇指。
我们住的是1608,那两个洋妞住的是1606,出电梯门的时候,她们两个用生硬的汉语问王东,您知道玉泉在哪里吗?听说那儿的滑雪场也很带劲,我们明天想去那儿看看。王东左手仍紧握住我,反手从兜里掏出房卡递给王敏,示意她先回去,然后就站在走廊上为那两个洋妞指路。用汉语无法沟通了,王东的英语磕磕绊绊的不说还带着正宗的河南腔,没办法,工东只好把我的身体靠到墙上,用一条腿将我固定住,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纸笔在墙上给那两个姑娘画了个简单的路线图。那两个洋妞仍是不依不饶地问这问那的,我就打了个哈欠给她们看,那两个洋妞看是看了我一眼,但却没有理会,继续跟王东比划。我也不示弱啊,就地又伸了个懒腰。可这次她们俩连看也没看,仍在继续。我就侧脸看了王东一眼,这个家伙此刻正卖力气地讲话呢,看那意思急得恨不能立刻变成通往玉泉的班车,送她们过去。我就觉得有些好笑,人就从王东的腿上出溜了下来。事实上,我尾骨上顿的那一下还不足以让我行动不便。我说过了我是故意赖在王东身上不下来的。现在好了,让他们搞好了,我一边想一边赌气地走起来。我听到王东在我身后跟她们两个拜拜,我就更是加快了脚步,忽略了尾骨的疼痛。推门进来,我反手就将王东锁在了门外。王敏坐在床
上,看着我,看着看着就笑开了。我被她笑得又气又急:“你不知道!王东站在那里跟那两个洋妞没完没了的样子!哼!你还笑你!”
王东敲门,敲了一会儿就不敲了。他冋到自己的房间打电话过来。我听到王敏在电话里跟他说:“没事儿没事儿,她洗澡呢,你过来吧,我给你开门。”
然后我听到声音。王东跟王敏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男人总归是男人,总是喜欢新鲜的、别样的刺激。是人的本性啊,呵呵。我低下头来,看那水流过我的身体,落在脚边,形成一个漩涡向出水口流去。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根本也没提防,王东一把将门扭开闯了进来。我一声尖叫,下意识地抱着双肩蹲到了地上。王东不管这些,他上来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看了半天,他问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动这么大的气吧你?”我使劲摇头,妄图把自己从他的手上挣脱出来。水花四溅,王东的脸上和身上被溅起的水淋湿。
他更紧地扼住我,再次扳过我的脸,使我不得不面对他,“谁把你惯的?脾气这么大!不让人说话!是不是现在心里正盘算着从此以后不再理我了你!是不是!”
我说过了,我比较喜欢看我喜欢的男人发脾气的样子,我觉得刺激。但现在我真的被他扼得很痛,眼里也不知不觉地涌满了泪水,我恼怒地望着他却又无能为力,只好气急败坏地用脚踢他,踢不着就啐,哭闹就渐渐变成真的了。王东却被我逗乐了,他越乐我就越委屈,打不着他,终于逮着个机会揪住了自己的头发,不管不顾地,胡乱地抓起来。王东立刻就急了,他一把把我抱起来,我在他的后背上连踢带打地挣扎,索性他把我横在了胸前扛出了浴室,揭开被子,直接把我掼在了床上。
王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看她的电视。我们三个就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后来,王敏穿上衣服,临出门前,扔下一句你们俩好生论论,看看到底是谁的不是,我出去买几个冰淇淋犒劳你们,别自相残杀啊,浪费子弹!”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听到点烟的声音。烟燃烧的声音。抽烟的声音。按灭烟头的声音。我一直闭着眼睛,屋子里静得出奇。后来,王东的手从被子底下伸进来,抱住我的身体。我并没有拒绝他,而是以冷漠对抗他。我一动不动,任他的手掠过我的那些。见我这样,王东果然收了手,他仿佛叹息了一声,然后用那大手抚摩我的头顶。就在那手抚摩我头顶的时候,突然地,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不出声,也用了力气控制我在被子底下的身体,不让它颤抖。我企图把脸埋得更深,但王东的手已经捧住了我的脸,他慢慢地将我抱进他的怀里,这样,在他的面前,我的眼泪立刻变得汹涌。
“到底怎么了宝贝儿?总不至于这么点小事儿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吧你?”王东的声音轻柔了好多。王东的声音轻柔了好多之后,我在那一瞬间,忽然感觉这一切很不真实,很可笑。我就笑了起来,眼睛里的眼泪随着我的笑往外抖搂。“你干什么你?”王东诧异地看着我说。我就那样笑着看着他,并不回答。他有些紧张但还是勉强笑着问我:“千什么啊你?别吓我啊!”“在尿尿。”“什么?!”王东像没听清似的继续吃惊地看着我。这次我没有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轻轻对他说:“在尿尿我。”看着他疑惑的眼神,我又重复了一次:“我用眼睛尿尿。”
说过这句话之后,实际上我已经到了难过的尽头。一切事
物到了尽头似乎都会有朝相反方向发展的趋向,我也不例外。那个时候我内心疼痛不已,但奇怪的是,我竟然莫名其妙地露出了笑容。我之所以喜欢王东,就是因为,我始终觉得,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他不知道,但在我看来,他还能给我他一切都知道的感觉。就像现在,我说过了那句话之后,我感觉王东一下子透过我强作欢颜的表象看到了我颤抖的心,于是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痛惜地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两只大手不停地抚摩我的后背,那吻也劈头盖脸地落到我身体可能吻到的每一个地方。
那个片段后来反复被我回忆,我觉得那就是爱情了。和平年代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但那天晚上,看着自己手腕上被王东捏出的血红印子,再看看此刻王东看着我的眼睛,我立刻就想到了惊心动魄四个字。并且当时就认定,我现在经历的这个叫王东的男人,就是我的惊心动魄的爱情。
我就是不说,你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接下来要发生的死生契阔。我被王东紧紧地揽在怀里,他的嘴唇一直吻在我的头顶,一动不动。我俩保持那个姿势大约有十分钟之久,后来要不是我的腰实在太酸了,估计我们还能再坚持一会儿。我轻微地动了一下,这个时候,王东才略微放松了一些,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用手抚摩我的嘴唇。由于刚才的哭闹,我那嘴唇现在又干又燥,我能感觉到我的嘴唇和他的手指之间的摩擦,这种摩擦带来灼痛,我躲了一下,疼得直抽气,王东的吻也就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的嘴唇上。吻着的时候,我就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吻,什么也不因为。
王敏敲门的时候,王东正递给我一杯水。先前他一直站在窗台前等那杯水凉一点再端给我,同时也正好抽一支烟。他站在窗前抽烟,我则靠着床头望着他。屋子里没有点灯,窗外远处的霓虹映亮了他的侧影,那淡蓝的烟雾也在冷空气中变得尖
锐而迅速。后来,王东拉上窗子,转过身来,把那杯水递给我,也就是这个时候,王敏敲门了。
王东一边把水递给我一边寻了个机会又吻了我一下才去给她开门。快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又回头笑着望了我一眼。我从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记得这样的瞬间,比如他转身走向我的动作,比如他背对着我默默抽烟,比如他与旁人讲话时那短暂的侧影,还比如此刻,他回过头来笑着望我,那目光中难以掩藏的沧桑,说起来,都那么让我难忘。
王敏是从街上的店里叫来了俄罗斯风味的外卖。那个小伙计拎了个食品匣子,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桌子。仍是我们带过来的红星二锅头,这次我们每个人一小瓶。王敏喝得比较纯粹,一口酒一口菜的,不紧不慢地说话。王东喝得简约,这一口跟下一口酒之间的间隔大约五分钟左右,中间不吃任何东西,同时他还保留了更为简约的笑容一嘴角上翘又神秘不语的样子。
我喝得就相对矛盾了一些。我抿一小口酒立刻就跟上一大口水。56度的二锅头的那种来势汹汹的灼热感觉真刺激也真是伤人,我一会儿想借助那一大口水稀释一下那辛辣的烈酒,一会儿又上了瘾似的再次捕捉那刚刚消失不久的灼痛感。所以整个晚上,我就那样折腾着,一小口酒一大口水,一大口水跟着一小口酒,以至于后来王敏和王东都停下了自己的进程,转而开始好奇地注视我。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赏之后,突然地就红了脸。我试图向他们解释什么,但王敏那阅人无数的笑容让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果然,王敏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样,明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很重要也很珍贵,但又总是想毁掉。”说着她低下头去,又喝了一口酒,但这次她并没有吃菜,“毁掉的过程的确很刺激,我也很迷恋当时,可我后来才懂得,那种重建也是需要能力的。即便你有重建的能力也不见得再有重建的
勇气了。纵使你仍具备重建的能力和勇气,也不见得再有值得重建的人或事物了。”王敏看着我,继续说,“如果你现在懂我说的话她看着我,又看看王东,然后笑了,那笑很迷人,“那你们两个现在就好好的,在一块儿玩儿吧,人生几十年,也不过就一瞬,转眼就云烟了。”然后她又特意地看着我说:“如果你不懂我现在跟你说的这呰话,呵呵,”她低头笑了,笑得苍凉,“那你将来会懂的一等到像我这么老时一当然,那时就一切都晚了。”
她刚说完这些话,王东就将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瓶酒喝干了。是非常赞赏王敏的话对吗?事实上,王敏的那些话也的确令我很感动,但由于王东已经先于我干掉了瓶中的酒,我就不能再那么干了,那样的话,我觉得多少会削弱当时的那种义气和庄重。而我又的确真是感动于王敏的那番话,包括她当时说这些话的语气、语速,包括她说话时的动作和神态,都让我感动。她是什么人啊?一个历尽沧桑千帆过尽的女人,用仅存的那一点点认真道出了如此颓而不废的道理,能不感动吗我!
一激动,我喝光了我面前的那一小盆土豆汤。俄罗斯人口重,汤咸了嘿,灌得我直伸脖儿。王东平时不像今天这样话少。他是风趣兼及幽默的人,即使是黄段子,任凭哪个也不是他的对手,但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却始终不讲话。
后来,王东用二锅头在桌子上慢慢地倒出了一条蜿蜒的龙形,然后,他用打火机“噗”的一声点燃了那酒,一条湛蓝的火龙就突然毕现在我们面前。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不说话了,任凭那短暂的火,照亮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