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王东又仔细地询问了当时那个人说话的种种细节,问完了,他就仍是微笑着走到窗前去,好像陷人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看了一下表,然后回身对我说下去吃饭吧,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坐在那里,开始有些左右为难了,但碍着上次的那个事情,是我的判断失误,所以这次我不好再跟他争辩什么的,只好有些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站到电梯里去。
快到一层的时候,王东顾自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一会儿等陈七过来,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即使是他真的重病在身,你的这个态度,对他也是有好处的。”说完这个之后,王东侧了一下身,冲镜子里的自己又笑开了,脱口道:“这是什么智商呢?真他妈没劲!”
坐下之后,我也并没有发现陈七的神色间有什么异样。但我感觉陈七的脸色好像真的是比先前苍白了一些。他说你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干吗非要急着回去呢?在这儿多玩儿几天多好呢?”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了机票。“真是拗不过你啊!”他看着我说,“这是明天的机票。”说完,他把机票放在桌子上,
同时还叹息了一下,“什么时候再过来呢?如果我还在这里,你们过来的时候,还是让我来陪你们,好吗?”说完,他就一直看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没再说别的。
那天晚上的饭,按说吃得也不算沉闷。中间,我们三个还一改往日的勾心斗角,反倒说了很多的心里话。陈七又给我们讲起了他小时候的那些故事。清贫而艰苦的少年时期,自尊忧郁的青年时期。一步一个血脚印啊,陈七说他自己。王东也喝了不少。他说了很多的肺腑之言。王东的父亲死得早,那年冬天他喝醉了,一个人躺在雪地上不想活了,感觉没意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幵始,我再也没有过那种没意思的感觉了一一我觉得什么都挺有意思的,只要你坚持到最后,都能看到有意思的结局。”王东说。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喝到很晚。后来陈七又用车载着我们去兜风。再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午夜了。王东拍着陈七的肩膀说:“要不你也睡在这里得了,反正有的是房间呢,也不差你一个。”陈七就笑了,还是谦虚的样子,但怎么看怎么有种掩藏的东西在里面。“算了,以后吧,明天你们还要走呢,好好休息吧。”说着陈七往外面走,同时他的手落在了我肩膀上,只是轻轻地一下。“别送了,我走了。”王东又送了他几步,不过我没再听他们说什么。
半夜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站在外间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釣自己,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纷乱,而且毫无结果。呵呵,什么是结果呢?时间是如此简单,如此粗暴,来不及让人细想。
我刚想走冋去,就听王东说:“就知道你睡不着。”说着他拉亮了灯。我走过去,被他拉到他的床上,我问他:“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晚上讲的那些小时候的事?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王东看着我就乐了,说:“要不怎么说女人一恋爱就犯傻
呢!那些都是我胡扯的,没一句是真的,你就爱被这些东西瞎感动!”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手打了他一下,他却没躲,而是换了一种认真的语气说:“其实我们跟陈七基本上属于一个年龄段的,小时候过的都是贫富差不多的日子。没有什么痛心疾首的往事可以让人回味无穷的,但荽论搞点这样的瞎话糊弄女人,根本不用像陈七那样,费那么大的力气。”王东把拿在手上的那只烟点燃,那烟就在光线里漫卷成袅娜的图形,向外围散去。
王东又接着说:“但我觉得陈七这个人还真不错,为一个女人,还能这样费尽心思地折腾自己,这年头也算是情深义重的了。这也是我一直陪着他玩儿下去的原因。”说完,王东又重新变得轻松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呀!就是善良,要不然,长得这样的难看,哪个能陪着你东一趟西一趟地跑啊你说?真是闹哄!”
但我还是将信将疑的。王东看出了我的犹豫,说明天陈七要单独约你的,到时候你就当面直接拆穿他好了,错了,我给他殉葬!”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我骂他。
因为有了昨晚上与王东的那一番对话,所以今天再见到陈七的时候,我就不像第一次听到他出事时那么心神不宁的了。因为王东没有在场的缘故,今天陈七看起来,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为专注。他注视我的眼神也不再像昨天那样轻描淡写的。这次,他的眼睛里全是那种极力克制的感慨,好像一切都历尽了艰险,包括眼下这次单独的会面,都非常的不容易。
实际上我很想单刀直人地面对陈七,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但说实话,看着此刻我对面的陈七,疲倦的神态里掩藏了相当多的难以割舍的东西,我还真的下不去那个手。
“昨晚睡得好吗?”陈七问。
“好。”我说。
“真的要走吗?”
“嗯0”
“什么时候再来呢?”
“不知道。”
“再来吧……最好一个人。”
“你很会想问题呀!”
“不,我很自私。”
“自私到什么程度?”
“呵呵……自私到忍痛割爱。”
“呵呵。你太客气了吧?陈总?”
“我说的是真的。你应该给我机会的啊,为什么不呢?”“我太想相信你了。呵呵,我不该跟王东一起来的是不是?那样的话,我就《情陷上海滩》了,对不对?呵呵。”
“你别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还是误解我了。”“我希望误解得更深。”我望着陈七,平静地说。
话说到这个程度,很显然是陈七没想到的,他显出了束手无策的样子。后来,为了缓和气氛,他叫侍者给我端来一杯温过的牛奶。他说没想到我在这个问题上会生那么大的气,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那你会怎么做呢?”我仍不依不饶地问他。这个时候,陈七显出了他的稳重,他看着我,不说一句话,但那表情里就渐渐多了层无辜。事情都是你做的,现在倒又拿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出来,真有这么恐怖的吗?我是说人的内心?是不是那些置人死地的歹毒计划,最初都是由一个软弱无力的想法开始的
也就像陈七自己说的那样,“迫不得已的”。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实@上也还是有几种办法可想的,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一种迫不一得已是这样的:直接地站到你的面前,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讲个明白,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再一种迫不得已,就是一个人硬撑着,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不如就这么硬下去好了,说不定哪天对方情绪低落,事情又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了呢。这些都是办法,但这些办法的前提是,你得笃定,让你心神不安的这个事情和这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重要到根本无法通过别的方式解脱。换句话说,你得是真的,真诚,真爱,真感伤真难过,也真的是没办法了。只有这样,你才能有豁出去的快感,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像那只狗,纵身一跳,就有辙了。
但你用的却是阴招儿一一江湖上有一比,是叫做暗器的那
个。
“别把我说得那么坏。”陈七有些不自在了。
后来,陈七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之后,开始剧烈地咳起来。咳咳……咳咳咳……陈七的脸迅速地涨红了,人也显得单薄,那一瞬间,我甚至有种电影一样的错觉,是不是陈七他果真得了重病,刻意用这样的一连串的谎言故意来刺激我,让我从此记恨他轻视他,直至最终忘掉他呢?
没那个必要吧。即使他不做这些,我也迟早会将他忘掉的。那么是因为他寂寞吗?一想到这,我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再看看对面的陈七,因为刚刚咳过的原因,脸上还残留了一些痕迹,这使得他看上去怪可怜见儿的。我就想,是我太过小人之心了吧。
平静了之后,陈七把那支烟按灭在烟缸里。他好像下决心似的认真地望着我,说:“我承认在这个事情上,我做得过分
了,但那完全是因为你。如果说第一次骗你说我出车祸了是我有意的,想要尽快看到你,但这第二次,却全是身不由己的啊。我想知道彡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我。”
“那现在你感觉呢?”我问他。“有吧……有的。”陈七低着头说。
“呵呵。现在没有了。”我说。
过了端午节之后,空气一下子热得不得了。那些天,我就不断地约了江美丽和王敏两个女人和我一起,吃喝完了然后去洗澡。那些天,我们一直是这么过的。我发现,即使是整天跟女人们呆在一起,其实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每个女人对同一个事物的看法都不相同,更别说对同一个男人了。但概括说来,江美丽就坚持认为陈七的优点比较多,非常适合当一个体贴顾家又会赚钱的丈夫。而王敏则不这么认为。王敏说人的一生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很乏味和无聊的,而王东本身性格中的求新求变特征以及他待人接物的超凡脱俗,很可能令你沉闷的生活,另辟蹊径走出特色来。也就是说,生活,这个平淡的东西,在王东的手上,很可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天。
江美丽对王敏的这套说法很是不屑,她甚至故作老练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说看看我这样的,要不是当初看着俺家李峻峰当年琴棋书画的还外带着弹吉他,我能嫁给他吗!不嫁给他我何至于过上现在的这种日子,半年买两个过三百元的胸罩,钱就直打晃儿!更别说游什么欧洲六国华东五市的了!”
王敏在这样一类问题上,是不怎么爱跟江美丽抬杠的。但王敏不同意她的看法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经常在江美丽说这样的话的时候,转过脸去,或者故意干点旁的,采取的是一个沉
默的抵抗态度。“所谓生活,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就差那么一点点,钱在生活里就是万能的了。”王敏说。
我补充I了一句:“可是陈七并不是钱本身。”“那你注定就会有更多的遗憾。”王敏说。
因为总是在事物的看法上有异见,所以后来江美丽就不怎么爱跟王敏在一块儿玩儿了。但王敏这边是无所谓的。因为这样,我就不好再组织女人们见面喝酒玩耍了,因此,反倒静了一段时间。
王东最近是比较忙了一点,但忙归忙,他每天还是抽了时间过来一趟。他说,再有个五七八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到时候带我去青岛好好玩儿几天。我说:“为什么去青岛呢?”王东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然后继续回过身去吃那碗面,嘴里就囫囵地说:“你不是说你没去过青岛的吗?”“我还没去过欧洲六国呢。”我说。
我说不清楚是哪里来的脾气,连我自己都觉着莫名其妙。见我这么说,王东就放下了手里的那碗面。坐了过来。他从茶几上拿了一支烟点上,抽了几口,这才笑着说:“我看看这个孩子怎么了?今天不高兴呢怎么?哪个气着咱们了?”“就是你。”我看着他说。
王东说,我小的时候上幼儿园总是吃不饱。每次等我吃完了一个馒头,向老师举手时,馒头筐早空了。我奶奶就教了我一招儿。第一次去拿馒头的时候要拿个小的,第二次拿的时候还要拿个小的。第三次才要拿个大的,慢慢吃,这样就能吃饱了。后来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爸爸的一个同学来了,中午我爸爸就买了几毛钱的猪肉和一点点笋千炒了吃。吃饭的时候,我就说,笋干真是太好吃了,要是以后天天吃就好了。那个同学走了之后,我爸爸很生气,就对我说,以后记住啊,没吃过也要像吃过的样子,不然别人会小瞧你。
我奶奶教给我的是方法论,我爸爸说的是世界观。方法论倒是一学就会,但世界观却是慢慢形成的。也就是说,你越是想要这个东西#越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那样你才或许能得到它。
那可不一样。我说。“要是我真的装作不想去欧洲六国的样子,那你肯定会顺水推舟地从了我这个心愿的,这还不说,你多半还会得了便宜卖了乖地对我说,看看,我多尊重你的意见啊
“别跟我来这套。你什么人啊,你当我真不知道哇?即使我不上你这个当,也会上你那个当。我就是为了上你的当才活着的。”我说。王东的脸上此刻是那种可以叫做得意的神色。
“那算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王东像阴谋被拆穿了似的,一脸坏笑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后,他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已经是6月中旬了,河岸上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每到周末的晚上,对岸的商业区照例有焰火升上天空。我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喝一杯茶,然后无所事事地欣赏那些焰火,心里什么都不再想,也不再难过。
后来,陈七又零星地打过几次电话,中间还给我邮过来一个紫砂的茶壶。我用那个茶壶泡了几次茶给自己喝,也没喝出什么特别的气氛,最后则又改回了这个透明的玻璃杯子喝茶,这样,我就又能看见杯子里那些漫卷起伏的茶叶了。
再后来,陈七就渐渐地没了消息。我是说一点消息也没有了的那种没了消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去了哪里。
冬天的时候,我在街上碰到了许坤。许坤比先前胖了。我无意中向他打听陈七的下落,许坤说,我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但听说上个月有人在德国的一个废弃的飞机场里,看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