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昨天的姹紫嫣红被一片萧索取代。风冷更霜雪,夜晚的秋风,竞然透着些凜冽的意思了。
但阳光好的时候,世界的秋天,呈现的是一种成熟的暗黄色。田野上收割后的土地,裸露着一根一根的脊梁,在太阳底下,他们是这个寂静时刻的主人。那些遗落在田埂上的零星的草茎,因为经历了风霜,显得沉默而柔顺。我随手拎起一些,在太阳底下观看,那褐色的草梗,已经完全丧失了先前的饱满,它们在我的手上,历经了最后一次这个世界的温暖,一秒钟之后,它们将被我重新送还给冰冷的大地,它们将在一个冬季的时间里慢慢地将自己腐烂,腐烂,直到另一个春天重又降临。
我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跟身后的王敏说以上的那些话。先前她还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哼着歌,可是后来,她明显不
耐烦了,她对着我的背影说:“别这么的了,屁用没有,真的。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现在一个样儿,动不动就爱热泪盈眶什么的,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我才明白过来,没用!”我回头看着王敏,王敏的手上也捏了一把乱草,见我回头看她,她用手往后抿了一下头发,自嘲地笑着说广没用。热烈和感伤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倒会连累你成为一个笑柄。”随后她又正色道但冷漠却不同,冷淡冷漠冷酷,却很有实用性。向外它可以让你攫取,向内它可令你刀枪不入。”她走过来,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你是你,世界是世界,两不相干,不用动感情,嘿嘿。”
我就乐了,我有些颓废又有些顽固地说:“老王啊,你还行,你还在思考这么形而上的问题,至少,你还在操心着灵魂和毁灭的问题,不知道比我要纯粹多少倍哩。”
我却只是觉得好玩儿。悲和喜,尖锐和麻木,甚至生和死,我都觉得好玩儿,玩儿够了,就无所谓了。有的人热泪盈眶是由于激动或委屈,而我的热泪盈眶,纯属是排泄,对世界的一次又一次不屑一顾的排泄。仅此而已。
王敏并没有用那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我。这样我就对她陡增了一种敬仰。
陈七过来接我们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那个时候,我和王敏刚刚在郊外那唯一的一个小饭馆里吃喝完毕。甚至我们还喝了一点小酒,所以,陈七看到我们两个女人的时候,忍不住地笑了。这有什么啊,两个女人,兀自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也无非是到郊外的山野里走走,扯扯不咸不淡的闲话而已。
下午3点的光线真的很好。但陈七好像有什么心事。他拉着我的手,靠在车身上柚烟。王敏当时也靠在车子上抽烟,只不过她靠在另一侧。我们三个人都沐浴在深秋下午3点钟柔和的光线里,谁也不说话,只有细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扑簌簌
的,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我的右手被陈七的右手握住,在那样的情境里,我就像一团空气,不知所以。后来,另一侧传过来王敏的一声叹息。叹息之后,一切又都重归宁静。陈七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我的,他转过脸来看我,眼睛里有很多的话,但看那意思,又不准备现在对我说似的,我就继续保持了我的沉默。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寂静。说什么都不对。但说什么又都是无所谓的。“明天我要去大连学习,估计得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我是朝着远处的地平线说的这句话。说完以后又发现因为是朝着地平线说的,因此这句话多少就带了点思绪万千的意思,很好笑,于是我就扭回头又朝着陈七的方向说了一遍:“我要去大连学习了明天,半个月以后回来呢陈七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但却随即皱了皱眉头:“你又要出太学习。”我不知道陈七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前我并没有经常出去学习啊。那么这句话肯定是有前提的了,本来我就已经怎么怎么的了,现在,你又要出去学习。我想,他说的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才对吧?我看着陈七,看了一小会儿,后者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我也就放弃了。
更晚一些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收拾明天要带的东西,心里却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跟王东打个招呼我学习的事情。如果是普通的朋友,关系稍近一些的,我是要告诉他的,没什么可考虑的,但他是普通的朋友吗?或者是稍近一些的朋友吗?都不是。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王东的事情,只一味地跟他玩儿在一处,尽情埤聊天,尽情地玩乐,尽兴地说些不着四六的梦话跟疯话,尽兴地打情骂俏之后又尽兴地赌气和好。我现在才发现,跟王东在一起,尽情尽兴的时候很多,甚至撒一泡尿也可以是尽情的,因为每次在王敏家的卫生间如厕,王东都在门外假装尿急的样子时刻要破门而人地威胁我,很刺激很开心。
我坐在床上想着这些,看着眼前凌乱的衣物,一瞬间,又觉得心乱如麻。
索性不收拾了。坐到客厅里,桌子上是王东那天遗忘在我这里的打火机。我拿起那个打火机,也像王东那样,大拇指一用力,那淡蓝的火焰就腾地蹿上来,随后,手指间一阵灼热,慌忙又松开了,那短暂的火焰,顿时又寂灭了。
王东在电话里说,是不是太晚了这电话打的?你没睡呢吧?我刚才给王敏打电话才知道你明天要去学习的事儿,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我为什么要早告诉你呢?
那句话,我对王东说的那句话:“我为什么要早告诉你呢?”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但显然,这句话一下子把对方噎在那里了。王东在电话里停顿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嘿嘿地笑出了声。这边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我有些缓和地又对他说:“其实只去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我跟王东说这个,忽然觉得这句话里怎么就多了难舍难分的意思了呢?我就想再说一些别的,来挽回这句话造成的损失。“我刚才给好几个哥们儿都打了电话通知了,马上就要打你的电话了,你的电话就进来了。”我对我说的这句话基本满意,接着我又故作轻松地说:“噢,对了,最近你们几个不要聚众酗酒了,等俺回来再狂喝一气吧,你看怎么样?”王东在电话那端不作声,他根本不接我的话茬儿,他有些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话,他说:“我会想你的。”他对我说“我会想你的”,说完之后,默不作声的那个人,立刻换成了我。先前我还一直在努力把事情拖向外围,我始终觉得,外围对两个人来
说意味着距离,也意味着安全。但不行啊,王东这个人,他对我说“我会想你的”,一下子把我推向了焦点,我成了一个当事者,成了一段感情的主人公,成了一种情爱确切的目的地。他说,我会想你的,那个“你”,就是我。
如果刚开始,王东跟我说这个,我或许会把这当作一个玩笑。而且我很会打情骂俏那一套,我也擅长在各种欲望的间歇,抽身而去,我更会充分地嘲笑自己以及跟我配合极佳的对方:都什么时候了,不作兴情深意长的范儿了,改了,都改成冷酷的了,越冷越酷啊。
但现在不同。纵使我把他看向我的所有深情的注视都当作必须的擦肩而过;纵使我把他每一个瞬间落在我发间和脖颈间的那些纵情的吻都当作云烟过眼,那也无法让我在此刻再如先前那样嘲弄他,因为他在这个年龄还能如此专注地来做一件事情,也不管这事情是什么事儿、如何结果,这一点,就值得我对他肃然起敬,因为,我做不到。
“半个月好像时间太长了,有什么好学的呢,我就纳闷儿了。”王东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事实1:我想对他说,真的没什么好学的,半个月时间也的确是太长了点,我也会想你的。但我却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不长,一晃就过来了,再说我总在你身边,闹闹哄哄的,你也干不了什么事儿,这下,你可以出去拍拍片,干点儿有意义的事嘛!”
这哪叫人说的话呀,我几乎要脸红了,为自己刚刚的这句话。果然,王东就开始反攻了:“你今天怎么了你?!还跟我玩儿上意义不意义这一套了,呵呵!你跟谁学的?对了,我问你,你看我做过一件你所谓有意义的事儿了吗?嗯?”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正缓着气儿,他又说,“除了你,现在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事儿能让我感到有意思,什么事儿什么人都不值当,你除外。”到这个时候我突然又胆怯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好,只好厚着脸皮调笑说:“明天我就要出去学习了,你别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不好?再说了,这次我们学的可是三个代表三贴近,你让我带着这样的儿女情长怎么能高格调嘛!”
王东就笑了,笑完了,他又换了个频道,认真地叮嘱我几句注意饮食起居什么的,末了,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说了,就这样。
那天晚上,放下电话之后,我感到很轻松。不仅轻松,还很喜悦。可不到一秒钟,我就重新陷人了沉默。你们都听到了的,刚刚那个叫王东的人说他喜欢我。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哪个不是被人喜欢过来的呢?又有哪个最终不是被爱所伤的呢?爱比死亡冷酷。水面上闪烁的泡沫,是人的一生。
不过如此。这样想了,人就倏然陷入了冷漠。我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就那么坐着,想着刚才电话里的热络,那种自嘲的感觉又涌上来,这个时候,电话又响起来。
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觉得陈七今天有点反常,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都准备好了吧?再多带件衣服,一早一晚的凉了。对了,你少喝绿茶红茶的,更不能喝冰的,大凉了省得肚子疼。”
但凡有谁对我这么说话,我心里都是充满感激和温暖的。陈七这么对我说,我也是充满了感激和温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爱挑衅,对他。我说:“还有别的交代的吗陈总?”陈七就勉强地笑了几声:“别忘了带眼药水,再滴几次就好利索了。”我心里又热了一下,但那热过了之后,我又想无赖,想一想,一把年纪了已经,算了吧,都不容易。我说:“我好困啊,我要睡了。”同时还打了个哈欠。陈七在电话那端好像点了一支烟,这时才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跟我说还有个事儿一”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交代,“还有个事儿,这两天要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别介意啊,都是过去的事儿,跟
你无关的,是我的事儿。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算了,等你回来再跟你细说吧。”
我是说,我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困了。我在电话里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我想了想,试图从陈七的话里理出个事情的头绪,但不成,我一头雾水的,只好问他:“你什么意思?别人是什么人?是哪个?跟我无关为什么要打我的电话?”说着,我就笑了,又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吧?我那么爱吃醋!”
我对陈七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吧我那么爱吃醋”,这句话是随口说的,我跟他闹惯了,总是随便,但说过这句话之后,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你是说是个女的要打我的电话,对不
“嗯。”陈七在电话那端嗯了一声。我感觉他还试图再作些仆么后续的解释,“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一”没等他话说完,我先就在那里笑开了。我说:“你不用讲了,我知道通常的情爱故事都是这样开始或结束的,虽然是俗套了一点点,但你放心,我一定配合,我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不会吃惊,更谈不上吃醋。”
“不不不,你错了,我不是怕你想歪也不是怕你吃什么醋,我是想让你知道,这事儿本身就是很……很离谱儿的,她也没错,是我的错。”
呵呵,呵呵呵呵。我怎么听都觉得自己的这笑声有点像冷笑,但没办法,原来我也没打算这样笑的,但就是这么笑出来了。事实上对方是谁,对于我来讲并不重要,她跟陈七之间有过或者正在有什么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我说的是真的。但陈七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内里对那个女人有很浓的包
容和迁就,也就是说,陈七不想伤害那个人,他也不想我伤害到那个人,所以他对我说“她也没错,是我的错”。
呵呵。当时我心里又冷笑了一下。笑话。我怎么会伤害到她呢。她跟我毫不相干的,即便我们两个女人都跟陈七有着什么,那也是毫不相干的呀。你跟陈七是你们的事儿,我跟陈七是我们的事儿,我们两个女人毫不相千。尽管我这样想着,显得想得很开的样子,促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心里还是觉得很堵。堵是因为陈七对这个事情的态度,他凭什么要先入为主地告诉我,那个女的没错是他自己的错呢?这叫不叫偏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