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前辈把完脉,又仔细观察了向晚半晌,脸色沉重,摇头叹息。折兰勾玉心里一沉,之后的几天没日没夜的与莫前辈在书房里研究。
向晚依旧安安静静地睡着。
几天后,正式开始施行治疗。其实亦无把握,不过是争取些机会,总不能什么也不做,让向晚这么一直睡下去。
莫前辈从药箱取出牛皮包,打开,一排的银针,不是常见的细小,枚枚又粗又长。
“前辈?”折兰勾玉一惊。此前莫前辈建议先用针炙,他以为只是一般小银针,没想到会是这般粗大。
“不用担心。”莫前辈几步至向晚床前,冲着折兰勾玉摆摆手,“她早受惯了,对她来说,那种小的没用。”
早受惯了。如此纤妍的身子,竟然早就受惯了这样的粗针!折兰勾玉蓦然心痛,涩然道:“可有他法?”
“哎,你跟那个金三佰一样罗嗦。那时候我每试一种方法,她就在旁边问一句可有他法,有别的方法我干嘛这么折腾小晚?”莫前辈手一顿,斜了眼折兰勾玉,命令,“去将别的东西准备好,这里你别呆了,免得看着受不了。”
莫前辈说完,又不耐地朝他挥挥手。
折兰勾玉深深看向晚一眼,掩门退下。
莫前辈需要准备的东西不简单,除了一大桶的雪水外,还需几味珍贵药材。所幸折兰府非等闲地,这些难不倒折兰勾玉。
足足一个时辰后,房门才被打开。莫前辈一身的汗,擦着额头,脸色有些虚白,显是费了不少功力,对着折兰勾玉疲惫地吩咐:“将她抱至备好的桶里吧。”
“前辈没事吧?”话未完,视线早已越过去看向床上的向晚。
“我稍作休息,你记得看好时间,要泡足一个时辰。”莫前辈也不介意,转身出门,心里却是叹一口气。
他与向晚有两年多的接触,直到向晚长出头发,一切趋于平稳,他才离开灵隐寺。那两年多的时间,这个倔强而坚强的孩子留给他太深刻的印象。从最初的不喜欢到最后打心底里心疼她,本以为从此她可以平安喜乐的过一生,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了麻烦。
每次麻烦还都不省事。
向晚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一身的虚汗。还是昏睡着,却不是最初的平静,微皱着眉,痛苦而惨烈的感觉,看得折兰勾玉心里一阵揪疼。
更让他心疼的是,如此虚弱的向晚还得在冰冷的雪水里泡足一个时辰。莫前辈说,向晚脉像一切正常,若再这样昏睡下去,会有闭息的可能。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先将她刺激醒来才最关键。
此前他已用过不少方法,皆是无效,只能做到让她这样沉睡着,不致让情况更糟。
向晚入水的刹那,身子明显有不适反应。冬天泡雪水,还要泡足一个时辰,折兰勾玉守在一边,看着她由始至终都蹙着眉,看着她皮肤渐渐泛起白皱,看着她身上甚是明显的针孔,心里的痛更甚,胸口更有一股气,闷得他想发狂的难受。
偏巧有人还来添乱,正是陆羽雪。这一个月的时间,从向晚莫名昏迷,折兰勾玉就鲜少到金风阁来。之前至少每日里还会来看一看她,如今她让人搀扶着上得门来,还经常吃闭门羹。
陆羽雪等了很久,几近支撑不住,才看到折兰勾玉从一旁内堂出来。
“表哥,小晚还未清醒过来么?”一应担忧全挂在脸上,看到他摇头,又生生落下几滴泪来,“也不知造的什么孽,怎地竟比我还严重。”
当初她突染怪疾,昏迷了一天,之后便是无休无止这样乏力的状况。没想到向晚也会如此,只不过她这回昏迷的时间更长,也不知之后会如何。
她本该对此高兴的。她不是傻瓜,折兰府里总有明眼之人,如果她不是一早看明白了折兰勾玉与向晚之间的那点情份,向晚的亲事如何能让她挂心操劳?只是她本以为这对她是个利好的消息,没想到自从向晚昏迷后,她连每天见表哥一面都成了奢望。
向晚的一场昏迷,竟然不是拉近了她与表哥的距离,反而让他们隔得更远。
折兰勾玉沉默稍顷,方淡淡道:“小雪别太担心,注意身体为要,还是回房休息吧。”
“表哥……”陆羽雪手绢抹了把泪,喘口气,幽幽道,“听说怪医在府上,不知能否替我诊断一下?”
她之前并不知世上还有怪医莫前辈这一号人,不过连日来听府里下人们议论纷纷,才知原来她生病的时候,折兰勾玉请来的那些所谓名医,全加起来也顶不过一个怪医。
原来早在那时,他已存了私心。
原来从一开始,在他的心里,就分了轻重缓急。想起六年前折兰勾玉成人礼时的初遇,向晚一身华服,丝毫不逊于她,她当时怎么会以为她不足为惧?她这样冲撞了三叔公,挨了十下板子,却依旧在折兰府里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哪怕是她,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待遇。
她竟然输了这么多年。
“好。”折兰勾玉眉一敛,示意门外小喜扶了陆羽雪下去,又去看向晚。
向晚这一次莫名沉睡,一应照顾皆由折兰勾玉亲力亲为。他是真的不放心,心里又害怕有什么突然的变故不能第一时间顾及照料,只得日夜陪伴。处理事务也从书房移到了卧房。
泡了一个时辰雪水的向晚,身体不冷反热,出水时皮肤竟已泛红。折兰勾玉小心替她擦试身体,才发现她左手臂上的那朵杏花胎记,竟是鲜红欲滴。
此前替向晚沐浴更衣,他并不曾发现。虽然相比她八岁那年,他初次看到杏花胎记时,隐隐颜色深了些,却没想到这一次,竟变得如此艳丽。
她身上有太多让人不能按常理判断理解的地方。从他们相遇开始,那一墙画像、那一声“玉弟”、那左手臂上栩栩如生的杏花胎记、那满坡杏花在她身后瞬间开放的奇迹……如今,她手臂上的杏花胎记竟还能变色!
折兰勾玉再一次遍翻古籍传奇趣轶,以期找到相关记载。循着杏花胎记的线索,又一次翻到十二花仙的传说,久久不动。
“你说月见半魂?”莫前辈咋舌。
传闻月见半魂乃天上的仙草。既是仙草,便只在传说中出现,只寥寥见于古籍,并未有谁真的见过用过。即使有记载,亦很简略,只道月见半魂药性与毒性并存,夜半见月开花,凌晨见光凋败无形,传闻只要人尚存一息,用此仙草,多重的病患都能缓过命来,而好好的人食了月见半魂,则丢半条性命,故称月见半魂。
《秘医》里有月见半魂的记载,只简简单单一句:以血为引,哺以月见半魂。未记载更详,更未记载何处可寻。
“是。”
“那只是传闻,并未真有人见过。”莫前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传闻既是人记载下来的,就不会空穴来风。”
“那么你准备上哪去找这种仙草?”他知道折兰勾玉不简单,天底下知道月见半魂的人屈指可数,但传闻并未记载何处可寻月见半魂,他觉得折兰勾玉的打算与想法,太冲动,亦太自信。
“晚辈不恭,想请前辈与我一道走这一趟。”他脸上终于又有了淡淡笑容。担心月余,一种拨云见日又兼清风明月的感觉。
走这一趟,必得带上向晚。
月见半魂见月开、见光谢,又需第一时间引血为哺,纵使向晚昏迷,也少不了这程车舟劳顿。幸有莫前辈同行,即使有什么突发状况,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莫前辈见折兰勾玉说得自信,医者的痴迷作遂,他心里早已期待得不行,哪能不点头同意。若他此生真能见到月见半魂,便也圆满了。
一行人出了城门,直向海边而去。
“如果真能找到月见半魂,即使最终没能让小晚醒来,至少也可保她身体五六年不损。”马车又宽又大,向晚躺于里侧,隔了层门帘,折兰勾玉与莫前辈坐于外侧,莫前辈向往中带着点感慨。
折兰勾玉要去的是极东海岛。
他再一次从向晚身上的奇怪现象寻到十二花仙的相关记载,又尝试着从这些记载中寻找蛛丝蚂迹。天界神界的传说他翻了个遍,才找到月见半魂的些微记载。“天界仙草海上生,见月花开梦似真,始光初来凋无影,原是半命换半魂”,就是凭着这二十八个字,他反反复复研究琢磨,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才考证出月见半魂的位置。“海上生”是生长环境,“始光初来”是方向位置,加之记载人的记载时间与当时的寻访足迹,该是风神国最东这片海域上的极东海岛没错。
听了莫前辈的话,折兰勾玉更觉此行若能找到月见半魂,定能救下向晚。
马车里因为躺着向晚,不敢赶得太急,出城门时已近傍晚。又赶一段路,至海边,天已全黑。
折兰勾玉数年前在海边设了边防,又有侍卫快马加鞭提早准备一切,一行三人下了马车便欲上船。
“少主不可!”侍卫斗胆拦下折兰勾玉。
黑夜又怎能出海?
“退下!”
“请少主三思,夜晚海上温度低,向小姐可能经受不住。”侍卫跪身在前,避重就轻、忠心耿耿。
折兰勾玉低头看了眼沉睡的向晚,终是回了海防的主将营。
翌日一早天方露白,折兰勾玉便抱着向晚上了船。莫前辈上船时眼睛半睁半闭,犹是一副未睡醒的模样。
幸是冬天,虽冷但风平浪静。海水由浑至蓝,船缓缓向极东海岛驶去。
极东海岛比当初乐正礼与向晚欲去的那个海岛又远了许多。
折兰勾玉抱着向晚,坐于船头,时而私语、时而吹箫。向晚还是没醒,神色安详地靠在他怀里,半月明眸已有月余没睁开。
极东海岛甚远,寅时出发,第二天未时才到。还是托了风和日丽的福。
侍卫们不识月见半魂,折兰勾玉嘱咐他们好生看护好向晚,便与莫前辈一道上岛。
极东海岛处于茫茫海上,本该荒无人烟,上岛后,折兰勾玉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不大亦不小的一座海岛,竟留有诸多人迹。折兰勾玉心中挂念月见半魂,一时无心顾及此,不过环岛一圈,还是发现这些人迹该是海客留下的。
他可以理解近几年随着海客出入的频繁,出海碰到风潮期,海客躲到这岛上暂避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看着小岛西侧那比比的帐篷,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古籍中对于月见半魂的记载实在太少,这一处海岛,也不过是折兰勾玉推测下的博弈。海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并无人见过的月见半魂很不容易。所幸折兰勾玉过目不忘,此前又仔细研究过月见半魂的习性,加之一身了不得的本领,两天后他回到船上,抱了向晚复又上岛。
天公作美!是夜明月高悬,皎皎生辉。
折兰勾玉找到的月见半魂长于一处不算高的峭壁。他抱着向晚坐于壁下,自有侍卫候在一旁,待得月见半魂见月开花,第一时间采了来。
“传闻月见半魂需以血为引、咀嚼以哺,那喂药之人要丢大半条命……”临了莫前辈想起正事。
传闻如此记载,其实谁心里也没底。万一情况更糟,怎么办?
折兰勾玉笑,双眸定定看着向晚,命侍卫退至十米外候命,又对莫前辈一礼,借着月光,打量一眼手中之花。
莫前辈看一眼折兰勾玉,又看一眼软在他怀里昏迷月余的向晚,摇摇头跟着退开了些,背过身去。
“小晚……”折兰勾玉伸手轻抚向晚的脸,海岛上夜晚气温低,她小脸有些冰。他忍不住凑近,贴上她的脸,又眷眷在她额上、鼻尖、唇上印下无数细细的吻。
伊人一动未动,折兰勾玉苦笑,将月见半魂含在嘴里,拇指用力,食指裂开小小一个口子,鲜血蓦地涌出。含了口血,细细咀嚼,直至嚼烂,汁水尽出,方渡至向晚口中,用功逼向晚服下。
有一种极致的复杂滋味,酸甜苦辣,一如人生百味,慢慢由舌尖渗入,又缓缓蔓延至全身。传闻记载月见半魂药毒兼半,必须这样以血为引、口口喂服。传闻还记载,多重的病患,只要还有一口气,服食后便保住了大半条命。而喂食之人哪怕再好,口腔内残余的月见半魂残液,也会让他丢掉大半条性命。
传闻未记载的是,月见半魂的毒性,会让人武功尽失。
折兰勾玉感觉到异常时,急忙用功护住自己,结果与月见半魂的强大毒性对冲,蓦地喷出一口血。
他料到此行会中毒伤身,所以一早备了救命的良药,却没想到月见半魂竟然霸道到夺人毕生功力。折兰勾玉护功心切,不料反被毒侵,中毒愈甚。他的武功修为有多高,这一次的毒就有多重,饶是服了师父留给他的还魂丹,又打坐用功逼毒,真气耗去不少,毒性却没减几分。
莫前辈替向晚把脉,她依旧沉沉睡着,脉像起伏甚大,很不平静。折兰勾玉强撑一会儿,见莫前辈点头,心神一松,毒气攻心,只来得及在晕过去前唤了侍卫。
莫前辈转而替折兰勾玉把脉,心中一声叹息。
“你七世命断婚嫁,第一世,你是地主之女,心系一个穷秀才,好不容易等秀才高中状元迎娶你,抬花轿的轿夫脚下一滑、轿子一斜,你一头撞在轿子上,撞死过去……”
“第二世,你是农家之女,要嫁给隔壁的大牛哥,不料婚前被蛇咬了一口,不治身亡……”
“第三世,你是宰相之女,久病缠身,夫婿只看中你家权势,新婚之夜便去了偏房,你气极吐血,撒手人寰……”
“第四世,行礼时被梁上木匣砸中,当场暴毙……”
“第五世,新婚之夜一场火灾……”
“第六世,太过兴奋,心脏病发……”
“第七世,注册登记结婚后遭遇车祸……”
“别想太多,都过去了,你好好休息睡一觉,有事来百花殿找我。”
向晚在嘈杂的声音中醒来。抬眼,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东方欲白,适才的声音消失不见。
身上披的是折兰勾玉的披风,四周打量一遍,却没看到任何人。
细想刚才耳边莫名的对话,从前世到杏花仙子,再到被贬下凡,这一路的记忆,终于悉数归位。原来她升仙的原因竟是“七世命断婚嫁”,可笑!
左臂有炙烫的感觉。撩起衣袖,赫然发现原本几不可见的杏花封印艳如盛放杏花!
向晚起身,又环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
想来她该是在折兰府的。她最后的记忆是窝在折兰勾玉怀里,倦极闭目。他轻吻她的眼,在她耳畔呢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