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叹口气,反手环住他腰,脸贴着他胸口,心里是万分满足。这个男人,无论哪一方面都优秀至极,怎能让她甘心半途而退轻言放弃?
事有凑巧。
这日有人求见向晚,老管家问明来意又汇报了向晚后,便领着人上主院,恰碰到被人搀扶着想见表哥一面的陆羽雪。
“他是?”陆羽雪上下打量来人一眼,见他十来岁模样,衣衫普通得有些寒碜,手里捧了件不小的物什,圆圆的脸蛋,此刻也正好奇地看向她。
“回表小姐,他有事找向小姐。”
陆羽雪又看来人一眼,不免有些轻蔑与不耐:“让他留下名字,放下东西便走,折兰府是谁都能进的么!”
老管家哈着腰,一时尴尬。
不料来人倒是爽快,圆圆的脸蛋有可爱的笑,脆生生答道:“这东西需亲手交到向小姐手上。”
只是他孩童特有的率性与天真,在陆羽雪的眼里,俱是穷孩子的没见识与没规矩。
老管家连忙打圆场:“向小姐还等着,老奴先领他过去了。”
陆羽雪本就身体虚,说了两句也不能咋的,只好由着管家领了人去。
向晚仔细看了来人,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开口询问。
来人自称是珈瑛大师的徒弟,说是奉师父之命,特来送件礼物。
向晚心中诧异,长方形的一个礼盒,一般画卷大小,伸手接过,又沉又实。向晚当众打开盒子,捧出里面的物什,将外包的缎布掀开,整个人一震!
正是那幅杏开二度,不过用玉雕刻,精工细作,细看竟是整玉雕成!
“珈瑛大师……”犹记九岁那年,那个慈眉善目的尊长一口答应替她修复折扇,不过索了她一副杏画。六年之后,竟送来了这样一份大礼!
“家师两年前仙去,临终前交待我一定要将这副杏画完成,并将此画送给玉陵折兰府的向小姐。”
向晚的心比玉杏画还沉。六年不见,竟已阴阳两隔!她与珈瑛大师谈不上交情,她的杏画何以能入了这样一位大师的眼,让他为此耗了三年在寻玉上,寻了玉又作刻,半途撒手,犹留下遗命!
“敢问小师父尊名,如不嫌弃,请留在府里作客几日吧。”
“区区钟离,师父遗命已成,这就告辞了。”圆圆的脸蛋有如释重负的笑,让向晚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钟离?”向晚轻声重复。故人的名字,不过那时他方是个孩子,如今细看,倒真有六七分相似。
“向小姐可是还有其他吩咐?”被向晚细细盯着,钟离不免有些不习惯。自从四年前跟了珈瑛大师后,他已很少与人接触。每日里跟着大师翻山越岭的找玉石,找着后又在师父的山中隐居里没日没夜的打磨雕刻。若非此次遵师父遗命来送礼,只怕他还会留在隐居不愿下山。
“可是潮湖交界的钟家庄故人?”
“向小姐去过我钟家庄?”这下子轮到钟离细细打量向晚了。
“这一去,已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你尚小,只怕不记得。”
钟离皱着眉头,苦苦回想。向晚一笑,点一句:“你还记得那面小铜镜否?”
钟离恍然,掏出身上的铜镜。这是他打小甚是喜欢的一件物什,祖父说是当年三位贵人借宿时留给他的。但是七年前,他甫三岁,这么小,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根本无法分清。不过向晚既能说出小铜镜,结合祖父当初的唠叨,应是故人无误。
向晚见钟离神色,知他心中有底,遂问道:“你一家老少可好?”
钟离神色一黯,小圆脸上满是悲伤:“四年前一场瘟疫,钟家庄的人活下来的,幸许只我一人。”
向晚心一沉,钟老汉与大婶的影像在脑海浮现,她一边示意下人收拾客房,一边挽留:“你以后有何打算?这段时间就住在这吧,当日我也在你府上住过。”
当初他那声小姐姐,以及短短的相处,不知不觉间去了她不少阴影。若能选择,她一定选钟离做弟弟。
钟离摇摇头。家没了,师父走了,他本打算完成师父的遗命,便回师父留给他的隐居去,此刻却推辞不过,便先留了下来。
陆羽雪最终还是没能见到折兰勾玉。几次失败,无奈之下,只能转找向晚。
陆羽雪找向晚,倒是摆足了姿态。她先回金风阁,又命小喜跑到晚晴阁传话,向晚碍于面子,只能巴巴的上金风阁一趟。
行礼问好,向晚客套几句,陆羽雪既没说句恭喜向晚身体无碍的话,也没纠缠发脾气,只看着她,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方似笑非笑说表哥早前答应她让莫前辈替她把脉诊断一回,担心表哥出门一趟,回来太忙忘了此事,让向晚从旁提个醒。向晚答应,她便借口身体有恙请人送客了。
向晚与折兰勾玉提及这两件事,折兰勾玉倒是对钟离兴趣更大一些。
“当日抓着你的小铜镜,死活不肯放手的?”
向晚轻笑出声,想起那时钟离眼尖地瞄到地上铜镜,之后抓在手里任是如何都不肯放手,临行前钟老汉硬想夺下,钟离撅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她不忍心便将铜镜送给了他。
“珈瑛大师竟收了他为徒。”眼里分明另有深意。
想起高家庄的瘟疫,想起珈瑛大师的仙去,向晚叹口气。她起身将一旁的玉杏画搬至折兰勾玉跟前,淡淡道:“这么贵重的礼,连拒绝都不能。我与钟离也算有缘,如今他无亲无故,不如留他在折兰府吧。”
“你喜欢就好。”他笑,暖若春风,是完全的纵容。
向晚心里一暖,更进一步:“若是他愿意,不如也让他去学堂听讲吧?”
“好。”折兰勾玉态度出奇的好。
“呃……”向晚一时倒有些不能适应了。当初带她回府,身份与称呼的问题难倒了两侯君,这回怎么这么爽快了?
“那小离的身份是什么?”
折兰勾玉还是笑,回答得理所当然:“便说是你弟弟。”
再待他看一眼,若是资质不错,就收他为徒,正式而高调。他知道这样会惹来多少蜚短流长,但只有如此,才能将向晚的身份校正过来。
或许不能一下子成功,但有珈瑛大师,再有潘先生佐证,至少会有成效。何况,他确实未与向晚行过正式的拜师礼。
他倒是不介意什么师徒伦常,他只是不愿意向晚多受一分苦。
有了折兰勾玉的支持,向晚便没什么顾忌的了。
说起来她与钟离颇有缘份。小时候的短暂际遇,长大后犹能延续重逢,人海茫茫,不可谓不奇妙。闲闲两日,向晚抽空拿了几本书,摸了摸钟离的底,见他喜欢读书,又耐心教了他一些。
“前些日子,家师还托梦给我,说是上了天庭,才知你原是杏花仙子被贬下凡。梦虽然怪了些,不过小姐姐你的杏画画得真好。”钟离换了湖色长袍,平添一股清朗,看了会书,见向晚动笔作画,不由就被吸引了去。
他跟着珈瑛大师学玉雕,最初由大师雕刻玉杏画,大师仙去后便由他一人独自刻画。两年多的时间,比摹那卷杏画真是苦不堪言。若非珈瑛大师一早完成了大概框架,只怕这幅玉杏画就要毁在他手里了。
向晚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吃惊过了。手中的笔一滑,一笔败画。
“珈……珈瑛大师托梦?”
梦本无稽,钟离虽小,也只当假不当真。可这无稽之梦,却一语说中了向晚的身份,让向晚一时心慌。
他两人不知的是,折兰勾玉知向晚又在教钟离,恰好过来,打算偷偷从旁观察钟离的资质。他想走这步棋,自然不想正式收的徒弟是个庸才,没想到会听到这段对话。
“是啊。”钟离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头,讪讪道,“那梦跟真的一样,师父还托我告诉你,别动情,别婚嫁,别破了封印。”
他原不将梦当真,不过两天下来与向晚实在相处得好,索性拿来说笑聊天。
然而一明一暗听着的两人却各有心思。向晚最是明白这句话的分量,而折兰勾玉则皱眉陷入了深思。
“你信么?”
钟离红着脸,摇摇头:“仙子不该在天上么?不过小姐姐比天上仙子还美。”
向晚淡淡一笑,摸摸他的头,道:“明日我们去学堂报名,明年你就可以上学了。”
“小姐姐……”
向晚拉他回桌前:“好好看书,若珈瑛大师再托梦给你,你代我转告他,我很想他,也很谢谢他。”
自从海岛醒来,看到手臂上的杏花封印恢复最初模样,她不是没尝试过仙法口诀,结果无一能成。有时她也不想多想,被贬下凡,玉帝何尝留过一丝情面。不止不留情面,对一个初来仙子无意犯的错,他当时的怒火甚至有些夸张。
她自与玉帝不熟,也不知是他脾气如此,还是对她是个例外。七世命断婚嫁,然后直接升任杏仙,她最近反反复复地想,这升仙是一种补偿,还是七世的经历原就是场磨砺与修行?
这两者,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第二日从学堂回来,钟离回了他的小客房。向晚刚与折兰勾玉说完学堂的事,便见老管家亲自来报:“少主,外面有一妇人和孩子求见向小姐。”
两人皆抬头,怎么海岛回来后,求见向晚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有说身份么?”
“说是杏花村来的,还说是向小姐的家人。”老管家略一犹豫,抬眼看了眼折兰勾玉,如实回答。
“不见。”向晚倒是干脆,直接拒绝。
“先领他们下去,在客房住下,说是向小姐现在不方便见客。”
老管家领命下去,向晚才道:“一早没了关系,又见来何用。”
“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撇不清这关系,便也得尽点人事,至少面子上做足,免得落人口实。”
说得又直白又赤裸,有她最欠缺的世故与圆滑。可是她就是不愿意世故,不愿意圆滑,不喜欢的人最好从此不见,见了也不过给自己添堵。
“到时若不能让她们满意,结果不也一样。”
折兰勾玉摸摸她的头,笑:“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
向晚抿抿嘴,头一偏,淡淡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
折兰勾玉失笑,收回手,意味深长:“是,小晚现在是大人了。”
向晚脸上一烫,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折兰勾玉看着她笑,暖暖洋洋,一头华发,平添一股清逸俊雅。
来人正是向夫人与向阳。向晚与折兰勾玉都没有出面,老管家安排了他们住下,顺便问了所为何事,却道原是向老爷病逝,孤儿寡母的前来投靠向晚。
老管家一字不差的原话禀报给折兰勾玉,向晚坐在一边,听闻父亲过世,神情平静。老管家禀报完,先行告退。
“小晚……”折兰勾玉想看清她平静神色后的不平静。
“我没事。生前互不关心,死后又何必惺惺作态。人死不过一坯黄土,娘的坟都没动,他的更不必费周折了。”向晚起身,弯身行礼回晚晴阁。
父亲死了,他虽算不上善待她,毕竟血脉相连。然而逝者如斯,有的也不过是一些难过,除此之外,并不想去改变什么。有些荒唐,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还有血缘关系的,竟是从小恶魔似的欺负她的弟弟。
血缘是什么?是世人评判的筹码与法则。如折兰勾玉所说,既便只是全个面子,她也不能无视那一对孤儿寡母。想来真是可笑,此前她从未对她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给过她一个母亲的温暖,现在她却必须去履行女儿的义务,塑造一个可依可靠的角色。
在折兰勾玉的建议下,向晚还是去见了后娘与弟弟。
“我只是折兰府的客人,能留在这里,全赖折兰大人慈悲。至于你们,不方便长留折兰府,我替你们找了处房子,你们尽快搬过去吧,以后每月我会派人送些家用过去。”
“小晚……”
向夫人一开口向晚就想笑,还真是有些想念陪了她八年的称呼“死丫头”了。
“小晚……娘知道以前对不起你,如今你爹撒手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没办法。小阳是你弟弟,此前一直有请先生读书识字,听说玉陵学堂是折兰大人所建,小晚,娘求你,跟折兰大人说说,让小阳去那上学吧。”
“姐姐,让我去上学,让我去上学吧……”
曾经让她羡慕甚至妒忌的瓷娃娃一样的人儿,如今也已十三岁了,与她差不多一般高,白白净净,依旧长得粉人似的,比女孩子还漂亮。以前在杏花村,一年里他有三次叫姐姐就很不错了,每次叫,不是让她顶罪,就是陷害她,从没好事。
“先收拾东西吧,此事稍后再议。”向晚说完,也不顾他二人反应,便走了。
甫出门的向晚,又被小喜请了去。
“让你跟表哥说的事,你没说?”等了几天的陆羽雪,没等来折兰勾玉,更没等来莫前辈,不由心急。
“我说了。”只是莫前辈这段时间忙于折兰勾玉的事,哪有空来金风阁?
向晚说了实话,无奈陆羽雪并不相信。她心里至少存了六七分疑,靠躺在床上,喘口气,似笑非笑:“听说你老家来人了?”
她是真的妒忌向晚。她几次上门求见表哥,都被拦在门外,可是向晚却日日夜夜在表哥的寝居进出自如。她不知表哥因何禁了主院,但向晚突然昏迷,又突然醒来,事情肯定不简单。
“是。不敢叼唠师父,已经安排他们去别处了。”
“真亲的,往外赶,非亲非故的当成宝留在身边,亲疏远近,你倒是与表哥一样。”陆羽雪忍不住声音微扬,说完就是一阵气喘。
向晚笑,也不解释。如陆羽雪这般出身富贵的大小姐,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又怎能理解自己?她也不能理解折兰勾玉,男女有别,折兰勾玉虽出身更为尊贵,但所担的责任,所遭遇的事,又岂是她能明白的。
天罡伦理,若真能人人遵守,这世界岂不大同了?
陆羽雪最看不惯向晚这种永远淡然平静的神色,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让她惊色。她不甘心,不甘心在表哥心里,在折兰府,向晚的地位凌驾在她之上,终有一天,她要让这张永远平静淡定的脸大惊失色。
向晚替向夫人与向阳安排的房子位于城西,小小的三间房,独门独院,很是不错。向晚又留了些家用,足够他们好好过日子。
学堂的事向晚本不想管闲事,不过等了两天没等到回音的向夫人拉着儿子巴巴地跑到玉陵学堂,直接表明他们的身份,潘先生碍于折兰勾玉的面子,又见向阳确实读过书识得字,也就这么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