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怔怔坐于地上,思及折兰勾玉,他该醒了吧,会伤心会难过吧?向晚的尸体有安葬了么?墓碑上会是什么身份?还有乐正礼与金三佰,他们如何了?
正自黯然,忽觉体内一股暖流喷发,该是刚才的丹丸发生了效力。暖流强大而充满力量,向晚顾不得其他,静坐敛神、默念仙诀,开始修仙。
以她一个小小杏花仙,精元是很宝贵的,精元一去,仙气大失,不像天尊大帝,救个凡人只需一口仙气。所幸有珈瑛大师的丹丸,功效非凡。
向晚也不知自己打坐了多久,待得将体内横冲直撞的力量收为已用,夜幕已微垂。人间,该过了不少日子了吧!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她害怕自此之后,与折兰勾玉再不能相见。
沉思许久,静默许久,又四处尝试出去,皆是未果。这一处白茫之地,是一个无形结界,她被困在里面,不知今夕何夕。
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一时也没有形神俱灭的感觉。只是她实在想念折兰勾玉,觉得这一处结界好比一个囚笼,她是囚笼里的困兽,出不去,亦无人可以求救。
她又开始思念折兰勾玉,思念那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属于他们的孩子,终是与他们有缘无份的孩子。她多希望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孩子流有她的血脉,代替她陪在他身边,他亦可以借着孩子,时常的想起她。
她不知他醒来会如何,她害怕他忘记她,害怕他连思念她的凭藉都没有。
她又流泪。这一场爱,自从月见半魂的事后,尤其是她怀孕之后,一下子让她改变了许多。她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爱得这么自私又卑微,她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牵肠挂肚相思成灾。
“师父……”
一种强烈的直觉,向晚猛地抬头,一眼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她跳起身,几步冲上前,又被结界无情撞回。她重重跌坐在地,眼眶一热,才发现虽是一模一样的脸庞,来人头上戴着十二行珠冠冕旒,身上是九章华服,同样尊贵,却肃然威仪得多。
他是玉帝,不是她的师父。
他站在那,一时也不说话,看着向晚,眼神冰冷。
向晚慢慢冷静下来,起身,直视玉帝,冷冷道:“不知玉帝前来,有何指示?”
她本以为这次回天界,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他,然后她第一时间领罚,或者会再度被贬人间。后来看到珈瑛大师,她想大概是大师施手相救,这个人虽迟早会见,只怕不会太快,却没想到他竟然出现在这里。
一面又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哪怕两人再相像,却永不会一样。她再不能将他们搞错,更不能透过这张相似的脸,慰藉自己的相思苦。
“纾尊降贵来到这里,玉帝不会只为看我一眼吧?”她笑,微微疏离。
没想到他神情中竟有一丝异样。说不上是什么,狼狈,又或是其他,极其迅速,待向晚细看时,早没了痕迹。
向晚没细究明白他脸上的异常神色为何,却发现了另一件事——折兰勾玉说的宝珠定三界,那宝珠该在玉帝的冠冕上。之前他一直高高在上,又有一定距离,她不曾在意,亦不曾发觉,如今面对面隔着层透明结界,细看他冠冕上竟是没有!
“玉央?”她想起那次玉杏画的事,想起折兰勾玉说她神智昏迷中一直重复的名字,脑中灵光一现。
他脸上那种怪异的神色再次浮现,又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气:“三魂归位,你竟是连记封也破除了!”
可是向晚的怒气比他还大:“我犯了什么大罪,要被镇三魂、封记忆,还要下凡历经七世命丧婚嫁之苦?”
她原以为她是因为七世命丧婚嫁,所以破格升仙成了杏花仙子。当时她还想,七世命丧婚嫁与升仙,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原来都不是!
他却忽然沉默,面对她的盛怒,面对她的质问,冷眼以待。
“这三界之中,又有谁敢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早该想到的,他与你定是关系不浅。”这真是她最大的失误。她断定玉帝不可能下得凡来,可她还是忘了,会与玉帝长得一般无二,怎么可能只是个巧合?
他仍是不说话,锁着眉,神情肃然。
“你既如此不待见我,何不索性将我贬为凡人,从此受生死轮回之苦,何必镇我三魂、封我记忆、几世修行,回过头来再将我召回天庭!”世人奉为极乐的天庭,不过尔尔。
“过是因,罚是果,一切有因有果。”
他说得神圣庄严,有种仙家的绝然超脱风范。向晚却嗤笑以对:“何谓因,何谓果?因与果,还不是你们说了算?莫说庸庸凡人,便是像我这样入了仙籍,又何尝能替自己作主?过与罚……”她至此一顿,笑得凄凉,“我倒是好奇,我究竟犯了何过,才受此罚?如果受罚下凡要封记忆,我现又回到天界,该还了我的记忆,就算要我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他又是那种尊贵威仪至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既不让我们在一起,又为什么让我们相遇?”向晚朝着他的背影大喊。
折兰勾玉既与玉帝有关,他又为何下凡,且明显没有天界记忆?前七世的命断婚嫁,尤其是她恢复记忆的第七世,她法律上的丈夫根本与玉帝,甚至折兰勾玉,搭不上任何联系。
这一次为何会遇到折兰勾玉?定不是巧合!
玉帝一走,向晚愈发静不下心来修炼。满心的疑问,满心的酸楚,满心的愤怒。
所幸珈瑛大师对她颇多照顾,天黑之前又来看她。
“怎么了?丹丸没效果么?”
向晚闻声抬头,看到珈瑛大师,疾步跑向他,临了又被无形结界撞回,身子软软跌至地上,忍不住落下泪来,“大师,他可还好?该是醒了吧?”
人间该是过去不少日子了。
珈瑛大师叹口气,劝道:“这些你就别再想了,专心修炼才是。出了这修仙室,好好当你的杏花仙子,别再犯错了……”
原来这里是修仙室。
修仙室,顾名思义,是天界众仙修炼之所。进修仙室修炼的,一般都是排不上号的仙子仙女,没有自己的修炼殿。而且入了仙班,除了提升进修,只有犯错才会进修仙室。
向晚是第二次进修仙室了。只不过第一次,她已无印象。
凡间的珈瑛大师,到了天界,是修仙殿的珈瑛仙尊,司职仙班众仙子仙女的修炼。
向晚此回情况特殊。一般在天界,哪有仙子无故丢精元的。所以她这次进修仙室,实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修仙室修仙,亦护仙。在这里除了修炼,再不能有其他。
“修行未完满,又再破戒,难道就让我这么过去了?”向晚想起刚刚离开的玉帝。她以为她屡屡犯错,这一次该会有更严厉的惩罚等着她,难道不是?
珈瑛大师讪讪,佯咳几声,方道:“这你就别担心了,快些修炼恢复才是正事。”
“大师……你当初既肯托梦给钟离帮我,就请再帮我一次,告诉我他现在的情况,不然我怎么能安下心来……”向晚看着他转身又欲离开,急急道。
“你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的牵挂,我即使告诉你他现在很好,你还是会想着念着不放。”
“大师……”食骨吸髓,她知道他说得没错,她无法反驳。
他语重心长:“你三魂归位,重回天界,该明白有些人该忘就忘,有些念头该断则断,怎地还在犯傻?”
该忘就忘,该断则断,人若能这样轻易控制自己的心与思,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向晚笑:“他能与玉帝长得一般无二,定不是巧合。大师,他可是玉央?”
珈瑛仙尊一听“玉央”二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你还记得玉央?”
她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个名字?
“按理不该记得。可是三魂归位的时候,我一直念着这个名字。”她自嘲一笑,抬头看他,忽而跪下,难得的哀哀怜怜,“大师定是知道所有的因果,镇三魂、封记忆、七世命丧婚嫁,这一切的一切,因我犯了何罪,又与玉央有何关系,求大师告诉我吧……”
珈瑛大师叹口气,摇头。她真是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又怎肯下跪求人?被封记忆、被镇三魂、被破七魄,她都不曾求过人,甚至倔强的不肯认错,更未流过一滴眼泪。而如今,真是大不一样了。
“大师……”
“别想这么多了,好好修炼吧。”他心中不忍,深深看她一眼,还是转身。
“大师,大师……”向晚起身欲追,没几步又被结界拦下,再一次跌坐在地,她只能冲着珈瑛大师的背影大喊,“他就是玉央,就是玉帝冠冕上的定央珠,是不是?”
珈瑛大师脚步一滞,站在那里。向晚以为他会回头,往前爬走几步,可是珈瑛大师只是一顿,随即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向晚颓然坐于地上,心里阵阵揪痛。
她果然猜得没错,他是玉央,真是定三界的宝珠定央珠!这身份何等尊贵,若他真因她被贬,那么无怪乎玉帝看她总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
历经七世婚嫁劫,有因有果,她当初犯的,该是情劫。如果折兰勾玉就是玉央,她三魂归位时喊的也是玉央,那么毫无疑问,这一个情劫,与他有关。
他们这一世的感情,不也是么?
修仙室圣洁无一物,向晚几次尝试未果,只能继续被困在里面。
夜幕沉蔼。与上次一样,来了天界后,向晚就没了饥饿感。而她目前的困境,唯一能做的只有修炼,唯一的希望就是先出修仙室。
晨光初现时,向晚稍作休息。珈瑛大师给的丹丸显是大有来头,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她已恢复不少。
珈瑛大师说,该忘就忘,该断则断。他说得容易,可教她如何忘,如何断?这次下凡修行,她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改变。想起当初在天庭顶撞玉帝,是何等的倔强,而再回天庭,若能让她与折兰勾玉在一起,便是让她在玉帝跟前跪足七天七夜,她亦是甘愿。
似乎,只要能让她与折兰勾玉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舍弃。倔强、自尊、骄傲、仙籍……一切的一切,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爱,原来可以让人变得坚强与勇敢,也可以让人变得懦弱与卑微。
珈瑛大师一早又来看向晚,见她打坐,神色静而弈,总算放下点心。
向晚修炼完抬眼,才看到外面的珈瑛大师,也不知他等了多久,遂起身行礼:“大师……”
珈瑛大师闻声回过神来,冲向晚笑道:“看起来不错。”
“多谢大师照顾。”向晚深深一礼。不管前因后果是什么,眼前这人对她很好。
珈瑛大师连忙避开:“哎呀,莫谢莫谢……”
“大师,他……可还好?”人间,该是一年过去了吧,他该二十四了。
可有娶妻生子?
“你还是忘了他吧,丫头,你与他,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
向晚心中凄凄,视线又开始模糊,看起来分外娇弱惹人心疼:“若是能忘,当初又何致被罚?”
“哎……”珈瑛大师唯有摇头叹息。
向晚抬头看他,哀哀求道:“若说下凡会被封记忆,缘何我回了天界还是想不起以前?那些记忆那些过去,只属于当事人,为何封了我的记忆迟迟不还?”
珈瑛大师沉默,心中亦是不忍。
向晚泄气般颓然坐于地上,泪终是滑下,是控诉,亦是悲悯:“为何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利也没有?为何?所谓神仙大爱,却容不下同僚间有爱慕,所谓神仙,就是毫不留情地剥夺别人的记忆!说什么心中有大爱,渡凡人过苦海,这些苦海劫数,不过是你们预先设下的游戏!若真有大爱,若真仙法无边,唯留世间真善美,哪有这诸多苦痛过错!”
她知道不关珈瑛大师的事,但她心中一口气委实憋得慌,思念折兰勾玉加上对现状的无能为力,让她在这刻不吐不快。
“丫头!”珈瑛大师轻喝,拼命使眼色。
向晚笑,笑中有泪:“我现在还有什么好担心好害怕的?顶多治我大不敬,再将我三魂镇压,把我记忆尽除,贬下凡间历经七世修行便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是个女子的声音,音色圆润,字正腔圆,透着一股端庄味。
向晚笑,抬头却不见有第三人,微微不屑:“官家之言。若是连爱人都不会,又怎么去爱众生?若是连同僚都不能去宽恕,又怎么去宽恕普渡你们口中的罪人?分明是些避世自保的论调,却定要披上神圣光华的外衣。跳出众生之外,看众生喜怒哀乐,然后用你们自以为是的标准去评判是与非、罪与罚,又怎么公平?”她忽然又难过起来,好象离了折兰勾玉,就变得格外脆弱,“不曾体会,又怎知其中酸甜滋味?镇魂封忆,下凡修行,在你们看来,可能是给我一个救赎的机会,可惜在我看来,那些记忆才最珍贵。若让我从此无心无肝无回忆的活下去,又怎知于我来说,不是比死更可怕?”
“丫头……”
“就让我说下去吧。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哪怕让我这么天地两隔,陪着他走完这一生,我也满足了。若他死了,上天下地,从此再不记得我,如你们这般,离爱绝爱,便是那时我已重返仙班,亦会自毁神元,从此烟消云散。”
有轻轻的叹息声,并非珈瑛仙尊。
“丫头你这是何苦。”
向晚笑,淡淡然:“我们总是喜欢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幸福,何其愚蠢。你之良丹,我之毒药。莫道世人庸碌,其实世人更看得透这天地人生。”
她唯一的梦想,就是与他走完这一程,生老病死,生儿育女,在人间尽情爱一场活一把,什么都值了。
这一回,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
待得向晚再抬头时,珈瑛大师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而那个女声,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于是继续修炼。
随着修炼的不断提升,向晚渐渐感觉到精元的恢复。
她知道,这之中多亏了珈瑛大师的那颗丹丸。
三魂归位,回到天庭,仙法精元又渐渐恢复,向晚逐渐想起了一些天界的事。比如灵镜台,就是个看人间众生百态的好地方。只要出了修仙室,她就可以想办法看她想看的人了。
便是如此了,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就努力适应吧。
整整两天两夜的静坐修炼之后,终于有人看不过眼,硬是将向晚的修炼打断了。
这人不是珈瑛大师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