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小姐姐……”小离的声音将向晚的思绪拉回。向晚寻声,却见乐正礼抱着小离,小离小小的身子正努力往她方向扒,张牙舞爪的,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差点大跌一跤。
向晚的心一下子落回原位。她松口气,爬起身抱过小离。
孩子的小手如愿环上她脖子,清亮的眼睛盯着她刚才跪倒的地方骨碌碌转,奶声奶气地嚷嚷:“我要……我要……”
向晚循着他视线,才发现方才着急一扑,跪倒时腰际坠着的小铜镜不小心落了地。乐正礼忙捡起小铜镜,递至向晚跟前,半道却被小离抓住不放。
这边的响动自是惊动了对弈的两人。所幸大小无碍,道歉、客套、安慰之后,折兰勾玉便借机告辞了。
折兰勾玉抱着向晚纵身上马,乐正礼跟着上马。向晚回头看了眼站在院门口的钟老汉,他的儿子儿媳忙于秋收一早去了农田,小离被他抱在怀里,此刻正低头专心玩着手中的铜镜,不时凑至嘴前咬咬。
“小离,跟哥哥姐姐说再见。”钟老汉捏捏孙子的脸。小离抬头,看着向晚,似懂非懂。他还不明白离别的意义,只顾摇着手里的铜镜,呵呵傻笑。
折兰勾玉回头对着钟老汉点头致意,策马向前。白衣白马,身前是一身鲜红的向晚,一旁的黑马上是一身黛蓝的乐正礼,背着那架用红缎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凤首箜篌。
“他,会武功么?”向晚回想刚才那幕。小离摔倒的速度奇快无比,她伸手那会,乐正礼该还在水缸边舀水,可就在那一瞬间,乐正礼却从她眼前滑过,快如闪电,小离没有摔倒,被他安全地抱在怀里。
向晚从没见过这些。只是以前在杏花村,夏夜纳凉,村里的徐大爷会说些很神奇的故事,比如神仙、妖精,比如会武功的侠客。
“他?”折兰勾玉自是明白向晚口中的“他”指谁,不过眼见着就要到玉陵了,回到玉陵,不比此刻三人行,人前人后的向晚总不能他来你去的吧?看来称呼问题迫在眉睫。
“嗯。”三个人,你、我、他,再明确不过。
“礼……”
一听折兰勾玉叫,乐正礼策马靠近。
“你说小晚该怎么称呼你?”折兰勾玉觉得这个问题,还是当事人互相商量解决的好。
“呃……”这问题难倒了乐正礼。他沉吟良久,心里最希望的当然是向晚拜他为师了。
“表少爷?”向晚试探。她是被买下来的,身份与差距她明白。
另二人闻言险些跌下马去。两人心中都觉怪异,向晚这样叫,按理也是没错,但就是别扭,浑身上下的别扭。
“别,小晚别这样叫。”
向晚看乐正礼,不明白他这样慌慌张张的拒绝是为什么:“那我该叫你什么?”
乐正礼又将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苦思半晌,方道:“要不兄妹相称?”
不合规矩,很老套,但只有这样了。
“我不要。”向晚转回身子,窝在折兰勾玉怀里,难得的孩子气。
“其实兄妹也不错。”折兰勾玉骑在马上,低头看了眼身前的人儿,自言自语的琢磨可能性。
向晚从怀里掏出粉面折扇,支着下巴,撅嘴抗议。
到了湖州,离玉陵更近。
中午落脚在南湖酒楼,三人在二楼坐下。掌柜一见三人着装不俗,点菜又舍得花钱,脸上的笑容就泛滥开了。
菜陆续上来,向晚坐着,等折兰勾玉与乐正礼先动筷。即使同桌吃饭,她也谨守身份。这些并没有人教她,倒象是一种本能,她觉得她该这样做,找不到原因与理由,更找不到相关的痕迹。
酒楼是个热闹的地方,一楼人多,便显嘈杂,高谈阔论者有之,醉态毕现者有之。此外,还有女子抱着琵琶,挨桌问点曲,一曲两文。那女子二八模样,一袭浅翠衣裙,虽旧却干净。她手中的琵琶纹饰精美,琶头轸子处缀着的圆珠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轸子挂珠本身就是个特别之处,与她那身粗布衣裙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女子连问数桌,都被拒绝,抱着琵琶去下一桌时,一只毛手往她腰肢捏去,女子惊得疾走几步,直接越过跟前那桌,往前头去了。
“哎,小娘子走这么快,莫不是看爷付不起两文钱?”被忽略的那桌有人起身拉住了绿衣女子。
女子慌忙挣脱,不敢太过用力,福了福身,又向前疾步而去。
那拉人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大肚腩,也不恼,站在原地看着女子走出数桌远,方大声道:“等等,爷要听曲。”
女子停步转身,虽心有惶惶,但这是她的生计。
男子朝身前指了指,女子略一犹豫,抱着琵琶往回走至桌边,福身轻问:“不知爷想听哪一曲?”
“十八摸!”男子话音刚落,惹来周围人群一阵哄笑。
十八摸是有名的青楼淫调,女子脸上一红,竟没第一时间拒绝,想来该是会唱这一曲的。
男子将两个铜板掷在桌上,指着道:“两文钱,唱得好,爷再赏你两文!”
向晚坐在二楼,居高临下,自然看到这一幕了。
她以为绿衣女子不会同意,村里有名的醉鬼鳏夫二根子醉熏熏站在村口,看到有女经过,就经常扯着嗓子唱十八摸,因这事,被人打、被人骂、被人吐口水,依然恶习不改。向晚听过几次,露骨而粗俗,有几句她根本没听懂,后来看到二根子就绕道。
“谢谢爷。”绿衣女子闻言福身,也不入坐,站在原地轻唱起来,“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过唱过十八摸……”
向晚皱眉,她不喜欢这首歌。
乐正礼也将五官皱成一团。折兰勾玉倒好,满脸笑若春风,也不知是游学三年见多识广,还是隐藏情绪已经成了本能。
酒楼渐渐安静下来,女子的歌声一字不落清清楚楚传来:“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声音清润、字正腔圆,唱这青楼淫调,未免可惜了一副好嗓子。
陆陆续续有起哄声、调笑声,向晚用筷子扒饭,一下子没了胃口。
在乐正礼起身前,折兰勾玉招手示意小二过来。
“给我们换个包厢,或者让楼下的歌停下。”折兰勾玉笑着给低头哈腰的小二一道选择题,温和的言辞自有股不容人反抗的气度。
“这……”小二为难了。包厢早就满了,三位客官来的时候已经问过,是知情的。楼下卖唱的姑娘虽然眼生,但买唱的可是位熟客,也不能冒然得罪。
“这什么这!我妹妹八岁,你这楼下唱的什么混账玩意!”乐正礼护妹心切,一见小二吱唔,不由来气。
不过这十八摸,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听。
小二看向向晚,她衣红面粉、眉目精致玲珑,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吃饭的大好光景让这样的富家小姐听青楼淫调,他心里也是不忍的。
“伸手摸姐小眼儿,黑黑眼睛白白视。伸手摸姐小鼻针,攸攸烧气往外庵……”那声音和唱功甚是了得,硬是将青楼淫词唱出山中清泉的清冽气息,配上绿衣女子唱歌时的从容神情,别有一番婉转的含蓄。
两相为难之际,向晚不冷不热地道:“随她去吧。”
在场三人皆怔。折兰勾玉最先反应过来,挑眉看着向晚,眼里一抹新奇。向晚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问题解决,小二屁颠颠离开,留下乐正礼犹有些反应不过来。
“伸手摸姐下各尖,下各尖匕在胸前。伸手摸姐耳仔边,凸头耳交打秋千……”歌声袅袅,折兰勾玉和向晚越听越平静,唯有乐正礼越听脸越红,只差头顶冒火了。
“礼,你的修为还比不上小晚。”
乐正礼脸上更红,五官皱成堆,作势反驳,侧头看向晚果然一脸淡定,吱唔了两声遂也不再说话。
半晌绿衣女子唱罢,酒楼一时还很安静。须臾后,众人交头接耳,一时倒不知该喝采还是该起哄。
“他妈的,老子叫你唱十八摸,你唱成这样,还想老子给钱!”那点曲的中年男子本听得专注,回过神来一掌拍开绿衣女子取铜板的手,那纤嫩的手背迅速红了一片。
绿衣女子敢怒不敢言:“爷……”
“爷什么爷,好好的十八摸唱得跟哭丧似的,都像你这样,男人还逛窑子干嘛!”中年男子粗声粗气的说完,把桌上的两个铜板收回。
同桌几人哄笑,什么窑子什么相好,全然将绿衣女子当成了空气。
不过两文钱而已!
向晚看着楼下,绿衣女子垂着眼,虽是不甘却也不敢再争。孤身一人到酒楼卖唱,境遇可想而知。向晚并非同情心泛滥的人,她自己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去,但见绿衣女子为了两文钱辛苦一场,现在挨了一下依旧等在一旁,而那桌人吃吃喝喝再不理她,整个酒楼白听一曲的食客没一个出来说话,便觉得有些气闷。
“可以给我两文钱么?”向晚看向乐正礼,问。
自从那次扬州城买东西后,向晚觉得乐正礼花银子特别爽快。
“你要做什么?”乐正礼红着脸,从荷包里找出块碎银。
向晚接过,起身下楼。红红的衣裳,如瓷的面庞,霎时成为众人注目焦点。
向晚径直走到绿衣女子身前,将碎银递至她跟前,道:“你唱得很好,这是我哥哥赏你的。”
身上虽是男装,声音却是娇娇嫩嫩的女声。
绿衣女子看向向晚,眼里有丝疑惑,倒也不惊不乍,伸手接过碎银。
刚才点曲那桌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向晚目的达到,转身上楼。
“喂!”那中年男子脸上一阵青红,坐在位置上就想叫住向晚。
向晚脚步不停。
“爷叫你呢!”中年男子起身,几步拦下向晚。
向晚停步,抬手指指二楼折兰勾玉的方向,平静道:“我哥哥在楼上,你看他那身衣裳,你能对我自称爷么?”
中年男子一楞,向晚绕过他上了楼。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笑场,中年男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抬头又看一眼折兰勾玉,闷声走回原位。
二楼座上那人一身白衣如雪,优雅雍容的气度,恣意从容的神情,与生俱来,非一般富贵人家就能拥有,那是天生的贵族。中年男子自忖惹不起,也只能忍了。
向晚回到座位,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
乐正礼两眼冒心,对于向晚刚才那句看衣识人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崇拜:“小晚,你一句话掐中死穴,真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向晚斜他一眼,他是说她长得老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