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戏水之后,距离鸿门不过三十里地。
马队在天明时分出发,行不多远,探子来报:“项大将军旗下郭岳、尹纵两位将军率领人马,已在前方舞马渡口列队相迎!”
刘邦心中一惊,与张良对视一眼,道:“看来我们的行程俱在项羽掌握之中,即使昨夜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难逃他的耳目。”
张良微微一笑:“应该如此才对。”
刘邦惊奇道:“先生何出此言?”他深知张良智计过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是以非常器重。
张良道:“沛公应该知道,五阀之中,流云斋与知音亭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况因红颜之故,项羽一向对五音先生敬重有加,他既然对你起了疑心,又明知五音先生要对付你,当然不会为了你而去得罪五音先生,因为谁都清楚,虽然你此刻是十万大军的统帅,但毕竟是在他项羽控制范围之列,而五音先生名列五阀之一,门下子弟虽然只有区区千人,但若得罪了他,无异于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劲之敌。”
刘邦眼现疑惑,道:“项羽曾经传来书柬,表达了自己对虞姬的必得之心,如果此心不假,他难道不怕虞姬也在昨夜一战中死于非命吗?”
“沛公此问问得好。”张良道,“项羽既然知道五音先生与纪空手在这一带活动,五音先生当然也知道虞姬对项羽的重要,何况为了红颜之事,两人生分了不少,若是让项羽得到虞姬,他们之间的隔阂自然不化而解。以他两人的智慧,应该都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所以形成默契,似乎并不太难。”
“你的意思是,项羽相信五音先生的目标是我,而不是虞姬?”刘邦突然笑了,如果说项羽知道了纪空手只是联合自己来扳倒他,脸上不知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是的。”张良觉得刘邦笑得古怪,并不在意,倒是眉头一皱,“沛公是否想过,今日鸿门之行后,将来的打算?”
刘邦微微一震,心中暗道:“你能想到将来,可见的确是可以倚重的人才,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心中的打算又怎会轻易向人道出?”沉吟片刻,方道:“先生莫非可以教我?”
张良将刘邦的表情看在眼里,淡淡一笑:“看来沛公还是不太相信我呀!”
刘邦肃然道:“本公绝无此意,能择木而栖之良禽,既已择木,又怎会易木而栖?所以本公对先生的忠心从不怀疑,否则你我相处未久,本公又怎会对你言听计从?”
“那么我倒想问,沛公凭什么会对我如此信任?”张良问道。
“一句话,就是得胜茶楼中,你与纪空手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你点评天下英雄,以‘无情’二字区分高下,深得我心。因为本公知道,能以无情面对天下之人,方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所以你我本是同类,本公又岂能不信于你呢?”刘邦微微一笑。
“多谢!”张良心有所动。
刘邦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瞒先生,本公心里确有计划,只是时间尚早,不宜向先生吐露一二,还望先生能够体谅。”
张良道:“能成大事者,正当如此,应该惜字如金,这样一来,张良心中也就放心了。”
刘邦道:“不过本公倒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张良笑了笑,道:“须知一个人心中生疑,再要让他对你重新信任,实在很难,虽然你以两件东西可以暂时让项羽对你放心,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以项羽的性情为人,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此次鸿门之行,我们要想有所收获,全身而退,就必须学会以退为进。”
刘邦眼睛一亮,道:“何为以退为进?”
张良侃侃而谈:“其实项羽此时对你顾忌最深的,绝不是你是否与问天楼有所勾结,这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顾忌的,是当日你与他在楚怀王前的一个约定!”
刘邦若有所悟,喃喃而道:“当日我们众将领约定,谁先攻入关中,谁就在关中封王,可是本公并没有这样做呀!”
张良道:“此时楚军之中,以项羽势力最大,沛公你紧随其后,对他来说,你已是他此刻最大的威胁。倘若你在关中称王,而他依然是大将军衔,你说他又怎会甘心呢?可是假若他不让你称王,必会失信于天下,这更非他愿意看到的事实,所以他干脆借这个势头,师出有名,将你铲除,那么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你说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邦惊出一身冷汗,惊道:“那可如何是好?本公岂不是进退两难吗?”
张良道:“进也许很难,但退却十分容易。我们既然知道了项羽的心结,对症下药便可确保全身而退。”
刘邦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道:“还请先生指教。”
“关中乃天下最富之地,却不是养兵蓄锐的上佳之所,而且你若不主动提出退出关中,只怕项羽的心结未解,后患依然无穷。所以此次鸿门之行,你只需向项羽提出放弃关中,自辞王位,再加上虞姬从中说和与卫三公子的人头,可保你全身而退。”张良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刘邦心中一动:“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的,看来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心怀远志,对眼前这暂时的利益看得很淡,根本就不会计较其中得失。他此刻从长远着想,必须早日远离项羽的控制,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发展势力,所以他的思路与张良一拍即合,唯一的不同,是他想得更多,甚至考虑到了退的地点。
他必须选择这个地点,因为这个地点正好也是登龙图所示的藏宝地,这是他的秘密,所以他没有说出来。
就在他沉吟之际,一声号角蓦然响起,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马队已到了舞马渡口。
舞马渡口乃是鸿门至霸上的必经之路,山势虽无险可凭,但两岸平川上林木繁茂,野草遍地,亦可为善谋者利用。此处距鸿门只不过十数里远,郭岳、尹纵率领万人铁骑在对岸相迎。
“项大将军麾下郭岳、尹纵受命相迎沛公!”郭岳、尹纵一见刘邦现身,同时拱手,虽然有一河之隔,但声音中隐挟内力,传至很远,方有隐隐回音。
刘邦放眼望去,只见对岸两员大将昂首马上,英气勃发。在他们的身后,上万马队更是排列整齐,布阵严明,由不得他暗赞一句:“项羽之所以从来不败,全在于他的治军森严呀!”心中顿时沉重了不少。
“有劳二位将军!”刘邦赶忙还礼道。
当下一舟摆出,郭岳与尹纵同时上舟,过得河来。
郭岳与刘邦有些交情,当日刘邦投身项梁之初,曾经一同打过几场大仗,是以礼毕之后,微微一笑,道:“数月不见,沛公是愈发精神了!”
刘邦笑道:“郭兄又说笑了。”
尹纵道:“真该向沛公贺喜才对,你以十万大军先入关中,竟然盖过了我们四十万大军的风头,消息传来,可把我们震住了。”
刘邦谦逊地道:“此功不在于我,而在于大将军,若非你们牵制了章邯的主力,这关中只怕至今还是大秦之地。”
三人同时大笑,笑毕之后,郭岳神色一正,道:“你我交情归交情,正事要紧,大将军有令,请虞家小姐先行一步,他已在帐内恭迎,至于沛公及随从,还请暂时在此等候,听候命令!”
刘邦心知项羽的用意,也不作声,当下将虞姬的大车送入舟中,由郭岳、尹纵护着,送过河去。
张良微一皱眉,道:“沛公,只怕麻烦来了。”
刘邦看了他一眼,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张良道:“项羽点名要虞姬先行,只怕并非色心萌动之举,他真正的用意,是想从她的嘴中套出你入关中之后的一切行动,以利他作出决断,倘若虞姬所言对你不利,只怕此处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本公早已料到项羽有此一招,还请先生放心。”刘邦知他所言非虚,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谁又能知道虞姬其实已非此虞姬,而是他安排的彼虞姬?他需要的,正是这位虞姬的这张嘴。
果不其然,未及一个时辰,郭岳、尹纵飞奔而至,放出十艘大船,分批将刘邦一干人等接过河去。
队伍重新起动。
行在路上,刘邦故意落后一步,与郭岳并骑。
“郭兄,此次大将军进入关中,何以到了鸿门便停步不前?害得本公在霸上好生相望。”刘邦悄然问道。
郭岳看看两边,道:“大将军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他之所以不前,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可不想让天下人耻笑他是一个失信于人的小人!”
刘邦心知肚明,知道张良的推断丝毫不差,却故作恍然大悟:“哎呀,本公可忘了这一茬了,若非郭兄提醒,本公只怕还一脸糊涂。”
“你心里知道就好。”郭岳悄然道,“沛公,我有一句话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此事关系到你的性命,否则可别怪兄弟我没有提前提醒你。”
刘邦忙道:“那是自然,还请郭兄赐问!”
郭岳正色道:“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问天楼的卫三公子曾经在霸上出现,还有人传言,说是你与问天楼来往密切,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刘邦佯装色变,道:“这全是谣传,本公在霸上之时,也曾听到了一些风声,是以此次前来,不仅是迎接大将军前往霸上,而且还要洗清冤情,摆脱嫌疑。”
郭岳眼现疑惑,道:“我虽然相信你,只怕大将军未必肯信,这倒不是大将军疑心太重,实在是因为说出此话的人太有名气了,由不得大将军不信。”
刘邦心中一惊:“他是……”
“此人正是江湖上传言‘一字千金’的五音先生,据说他重诺重义,数十年来从不说谎,又是五阀之一,你说大将军又怎能将他的话置若罔闻,当作谣传呢?”郭岳神情肃然,“何况流云斋与问天楼乃是世仇,若是此事属实,只怕你的处境危矣。”
刘邦心中早有盘算,不慌不忙地道:“多谢郭兄关心,本公既然敢来鸿门,本身就说明了自己的清白,五音先生虽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但在事实面前,流言自会消散无形。”
“如此最好。”郭岳见他显得极有把握,神色稍缓。
转过一片树林,放眼望去,只见一望无边的旗海,在微风中飘扬,旗帜之下,便是连绵不绝的营帐,一直从平川延伸至远方的山岭,四十万大军驻扎于此,蔚为壮观。
辕门之前,竖立一杆大旗,高达十丈,旗大如云,当中写一“项”字,正是楚国大将军项羽的帅旗。
饶是刘邦见多识广,看了这等军威,也不得不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
鸿门终于到了。
带着重逢的喜悦,纪空手与虞姬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激情,度过了一夜绮丽,直到清晨时分,红颜红着俏脸领着袖儿走进帐篷,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
“一夜狂欢,不知是否了却了我们纪大哥这数日来的相思情债?”红颜嗔了他一眼,亲热地挨着虞姬坐下。
虞姬脸儿一红,道:“红颜姐姐,你不着恼我吗?”
红颜微微一笑:“我可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又怎会着恼于你?像你这般千娇百媚的人儿,纵是我见了也要动心,又怎能禁得住某些人不偷嘴吃呢?纪大哥,你说对吗?”
纪空手哈哈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情相悦,又怎能说一个‘偷’字?总有一日,只有让你着了我的手,方才遂了我的一生心愿!”
红颜“呸”了一声,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着已是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这一副女儿羞态着实撩人,惹得纪空手心中一动,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红颜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似嗔似笑:“你可越发胆大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好不知羞!”
纪空手将她二人拥入怀中,一本正经地道:“情之一物,发乎自然,何必约束?有些人终生相聚一处,虽只咫尺,却仿若天涯;而有些人虽只见得一面,却若十年相识。这就是缘,我纪空手今日能与二美相伴,就是有缘,既然有缘,便须尽情尽兴,否则就是辜负了上天的这番好意。”
红颜“扑哧”一笑,道:“果然是一副好口才,照你这般说法,若是我不遂了你的心愿,便是误了这一段情缘?”
“正是这个意思。”纪空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红颜伸出指头刮刮脸,羞了羞,凑到虞姬耳边道:“这便是你的好郎君,看似人模人样,实则是色中饿狼。”
虞姬俏脸一红,道:“谁叫人家命薄呢?就算是色中饿狼,我也只好认了。”说着已是“咯咯……”娇笑起来。
纪空手见她二人并无芥蒂,相亲相敬,好生和谐,虽是合在一起取笑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心中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自此之后,三人同伴,恩爱非常,虽不敢自比神仙眷属,却也算得人间少有。
五音先生看在眼中,心中欢喜,知道这关中绝非久留之地,准备启程回蜀,静观其变,再图他谋。
这一日又到大王庄,观景伤情,纪空手的心里好生沉重,若非有红颜、虞姬相伴左右,他只怕真的体会到了乱世的残酷,人情的淡薄。
“到了此地,忽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五音先生的目光向咸阳方向望去,眼中似有一种未了的情结。
纪空手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提起,我倒忘了,当日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赵相爷,不知是否依旧风光无限?”
五音先生摇了摇头,道:“一个人如果对‘功利’二字看得太重,这就是他必然的下场。不过我所牵挂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纪空手终于明白,五音先生放不下的人,就是此时大秦的皇帝子婴。他乃是始皇长子扶苏之子,胡亥一死,赵高只能顺应形势,立他为帝。
这是五音先生心中的一个结。
对于五音先生这种重诺之人,祖宗的遗训迫使他不可能面对将倾的大秦而袖手旁观,此刻天下大势,虽然他无法力挽狂澜,但他还是希望凭自己的力量,留住大秦的一点血脉。
这是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他当然不想就此放弃。
“既然割舍不下,何不再入咸阳?”纪空手理解他的这份情感,微微笑道。
“我可不可以不去?”五音先生看了他一眼。
“不可以,只有把心结解开,才可一了百了,你又何必再留遗憾呢?”纪空手道。
五音先生沉吟半晌,终于笑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