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的棋赛已经结束,最终的结果竟然是陈平输了,按照事先的协定,刘邦便得到了夜郎国整个铜铁的贸易权,而作为执行贸易的使者,陈平将名正言顺地随同刘邦回到南郑。
这是一个令双方都十分满意的结果,但刘邦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真正的陈平并没有在他的身边,在他身边的却是被他视作头号大敌的纪空手。
这的确是一件出乎人意料的事情,无论刘邦心智多么高深,他都无法识破这个玄机,因为要完成这件事情,不仅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更要有超乎寻常的勇气与智慧。
纪空手具备这些,所以他做到了,不仅如此,他此刻就坐在刘邦的身边,还能与他聊起这一路的见闻,神情之镇定,就连龙赓也佩服不已。
“这里已是七石镇,还有一天的行程,就进入巴、蜀的地界了。”刘邦望着长街上不时穿过的马帮车贩,有感而发。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汉王此刻只怕是归心似箭了。”纪空手看到刘邦眉间隐现的一丝焦虑,知道他此刻的心已不在这里,而是倾注在了千里之外的齐楚之战上。
“你猜得一点不错。”刘邦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了纪空手一眼,“正如你所言,对本王来说,齐楚之战是本王出师东进的最佳时机,我现在所担心的是,这个时机会不会是昙花一现,还是可以存在一段时间?”
“你是担心齐王田荣不是项羽的对手?”纪空手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刘邦冷然而道:“当世之中,没有人会是西楚军的真正对手,就连本王所统的汉军也不例外。一个从来不败的军队,当然会有其过人之处,区区一个田荣,又怎能是项羽的对手?”
纪空手不由一怔:“汉王何以这般小看田荣?”
“不是本王小看他,而是不能低估项羽,虽然田荣大败田都,击杀田市,胆气十足,非常人可及,但说到用兵打仗,他哪里及得上项羽的万分之一?”刘邦肃然道。
“这么说来,项羽岂非不败?”纪空手不以为然地道。
刘邦的目光遥望远方的青山,淡淡一笑:“若真是不败,本王这些年也用不着劳神劳力,四处奔波了,只需安稳地坐上汉王宝座,优哉游哉亦可度过此生。项羽当然有他自己的致命之处,别人虽然看不见,却难逃我的目力捕捉,本王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待这机会的到来。”
纪空手心中一惊,很想知道项羽的致命之处究竟是什么,因为他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早晚有一天,他会与项羽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
然而他却不能问,以刘邦多疑的性格,他不愿意让刘邦注意到自己,只是淡淡笑道:“这机会岂非已经来了?”
刘邦摇了摇头:“本王所说的这个机会,不是齐楚之战,打个形象一点的比喻,这齐楚之战只是一个引线,而项羽的致命之处就如爆竹中的药石,引线点燃之后,能否引起药石的爆炸,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纪空手没有说话,脸上只是露出一丝疑惑。
刘邦看在眼里,道:“说得简单点,项羽的确是从来不败,能够打倒他的,就唯有他自己!所以他的性格与行事作风决定了他是否能最终一统天下,成就霸业!一旦他在这上面犯下错误,那么,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那么依汉王所见,项羽是否已经犯下大错?”纪空手不动声色地道。
刘邦微微一笑,道:“他不仅犯了,而且一连犯下了四桩大错,这四桩大错,足以让他退出争霸天下的行列。”
“这倒奇了。”纪空手饶有兴趣地问道,“在下倒想听听汉王的高见!”
刘邦道:“高见不敢,只是事实而已。”
他顿了一顿,道:“他这四桩大错,其一是在新安,他先是受降了秦将章邯,然后在一夜之间将二十余万秦军士卒处死,掩埋于新安城南。只此一项,已足见他性情残暴。其二是在关中鸿门,他本该依约让本王得到关中,却疑心本王将来占有天下,只让本王称王于巴、蜀、汉中三地,失信于天下。其三是在戏下封王之事,他身为天下的主宰,处事不公,将贫蛮的土地全都分给各路诸侯,而将富饶肥沃的土地封给自己的群臣诸将。田荣之所以起事反叛,其根源就在于此。而他犯下的最大错误,是先立怀王为义帝,随即又派衡山王和慎江王将义帝及其群臣击杀于大江之中,这等弑主犯上之罪,使得每一个诸侯一旦起兵,都可师出有名,放檄天下,一呼百应,势必孤立项羽,使其处境艰难。这四桩大错,常人若犯其一,已是时势不再,民心尽失,项羽固然神勇,却一连犯四,已经决定了他难成霸业。”
纪空手听得霍然心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平缓了自己的心情,道:“既然如此,汉王还犹豫什么呢?此时出兵,正是时候,天下霸业,已是指日可待!”
刘邦却又摇头道:“本王之所以还要再等下去,实是因项羽集九郡之财力,岂是本王可比?除非今次陈爷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么我军东进,就在即时!”
纪空手心知他的症结还在登龙图上,却佯装糊涂,一脸慷慨激昂地道:“只要汉王一统天下之后,能够谨记当日承诺,就是让陈平上刀山下火海,陈平也在所不辞。”
“好,很好!”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与纪空手干了一杯,突然间他的眼芒一闪,射向西南角的一张酒桌上,冷哼一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隔桌有耳,这实在有些扫兴。”
纪空手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个有些暗黑的角落里,一个头戴竹笠的人低头品酒,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这边的事情,显得十分镇定。
乐白闻声,已在刘邦的身后霍然站起。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之上,然后一步一步地向那人逼去。
最可怕的不是刺客的脸,而是他手中的刀。
田荣看到这刺客的脸时,他同时也看到了刀。
一把杀人的刀!
那刀中带出的杀气,比寒霜更冷,比秋风更肃杀。
“呼……”刀在虚空中幻生出一朵美丽的罂粟花,看上去是如此凄美,却能致人于死地。
田荣感知这渐近的刀风,突然变向而动,向一堵木墙退去。
他退得非常从容,剑风唰唰而出,在退路上布下了重重杀气。当刀锋强行挤入这气机之中时,发出了一阵金属与气流强力磨擦的怪音,让人心中生悸。
田荣没有呼救,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喊,最多在十息时间内,其手下高手就可以完全控制住整个局面。他之所以不喊,是因为他对自己手中的剑还有自信。
这个刺客是谁?是谁派来的?他何以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到戒备森严的宅院中行刺?
田荣已经来不及细想这些问题,他的剑轻灵地跳动着,再一次与对方的刀锋相撞一处。
“轰……”这一次产生的气流更烈、更猛,冲击得田荣身后的木墙都为之裂动。
但田荣却没有露出一丝的惊慌,反从嘴角处流出了一股淡淡的笑意。
这笑来得如此突然,让刺客心惊之下,陡生恐怖。
“哗啦……”木墙突然爆裂开来,在田荣的身后,竟然多出了两只大手,肤色一黑一白,显示着这两只大手的主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两只手上各握一把剑,互为犄角,以极度严密的剑势向那名刺客狂卷而去。
剑,似乎不受空间的限制,也没有了时间的设定,那名刺客还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剑锋迫出的杀气已逼至眉心。
“叮……”刺客扬手挥刀间,身体倒翻出去,就在田荣以为他要落地之时,他却如箭矢般退出窗口,再无声息。
那两名剑手正要追击,却被田荣一手拦住,道:“让他去吧,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两名剑手肃然而立,剑已回鞘,杀气顿灭。
“你们与他有过交手,应该知道他的刀法如何吧?”田荣看了看一地的狼藉,道。
“此人刀法凶悍,下手又快又狠,的确是适合于行刺所用的刀法。”一名剑手恭声答道。
“正因为他的刀法是普天之下最利于行刺的刀法,他的脸才会变成这副模样。”田荣轻叹一声,“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我又何以会让他轻易地离开此地?”
这也正是两名剑手感到困惑的问题,所以他们都将目光投射在田荣的身上。
“他就是当年以‘美人刀’闻名江湖的宜昂。以美人来称谓一个男子,可见他的相貌有多么迷人,但是当年始皇巡游会稽,他受命于项梁,决定刺杀始皇时,为了不牵连家人朋友,诛连九族,他自毁容貌。虽然整个刺秦的计划最终失败,但他却得到了江湖中人至高的敬仰,公认他是一条真正的汉子,像这样的一位英雄,我田荣尊敬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杀他呢?唉……”田荣长叹一声,似乎颇为宜昂惋惜。
两名剑手面面相觑,道:“可是大王若不杀他,终究是放虎归山,如他再来行刺,我们又该如何办呢?”
田荣沉默半晌,摇摇头道:“我田荣这一生也许算不了英雄,却敬重英雄。传令下去,若是他再来城阳,凡我大齐军士,不许伤他!”
就在这时,从门外匆匆走来一人,神色紧张,进门便道:“哎呀,王兄,这项羽行事果真卑鄙,大军未至,竟然先派了一帮杀手前来刺杀我军将领,先锋营的周将军与张将军已然身亡,另有几人身负重伤……”说到这里,他突然“咦”了一声,神色陡变,骇然道,“王兄,你没事吧?”
田荣横了他一眼:“你这般大惊小怪,哪里有一点大将风范?身为将帅,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若是一有变故,为将者就先慌手脚,又怎能统兵杀敌?”
此人正是田荣之弟田横,遭到训斥之后,脸上一红,道:“我也是心系王兄安危,才这般失态。”
田荣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已显出他们兄弟情深,缓缓而道:“此次项羽北上,与我大齐决战于城阳,胜负如何,无法预知,为了预防万一,我已写下诏书,假如为兄遇上不测,这大齐的军队就只能靠你一力支撑了。”
“王兄何出此言?”田横心中一惊。
田荣挥挥手,道:“你不想听,我不说也罢,只是对今日发生之事,按你的思路,你将如何防范?”
他有考验田横之意,所以目光中满是希翼。
田横沉吟半晌,道:“项羽此举,意在打乱我军阵脚,造成群龙无首之局,一营缺将,则一营混乱;一军缺帅,则一军混乱。项羽此举端的毒辣,我们不仅要防范他的刺杀,还应在各军之中再设一名将军,一旦发生变故,可以保证军营稳定,保持战力。”
田荣眼中带着赞许道:“看来我的眼力实在不差,你的确是一个大将之才。”
但是,田荣绝对没有料到,日后的田横竟真成为项羽的心腹大患,也正是因为田横的英勇,才使得刘邦赢得了至关重要的战机。
这似乎应了一句俗话:人不可貌相。
乐白踏前而动,每一步踏出,都逼发出一股淡淡的杀气,弥散于空气之中。
那中年汉子头依然垂得很低,那顶竹笠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庞,根本看不到他的本来面目。在他的桌前,除了一盘水煮花生和几块卤牛肉之外,就是他端在手中的半碗酒。
酒已端在半空,却没有喝。
乐白的步伐踏在楼板上,“咚咚”作响,而那人端碗的手,却出奇的稳定。
“这是一双握剑的手,静若蛰伏,动则……”乐白没有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走到那人桌前三尺处,他双脚微分,如山般站立。
“你是谁?”乐白问道,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那人依然一动不动,就像没有听到一般。
“你从夜郎就一直跟踪着我们,究竟有何企图?”这是乐白问的第二句话,却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任何反应。
乐白的神色一紧,握剑的手已现青筋。
他已准备用手中的剑来问这第三句话。
可是,他的剑没有出鞘,就在这时,那顶竹笠微微动了一下,从竹笠下传出一个声音:“你是在和我说话?”
乐白的脸色陡然一沉,似乎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调侃。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是在跟踪你们呢?我们也许只是顺路罢了,凑巧我又一直跟在你们后面而已,这似乎用不着大惊小怪吧?”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地道,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他的脸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张瘦长的脸,双目电光隐现,冷酷中透着一种沉稳,给人以精明厉害却又城府极深的感觉。当他的目光扫向刘邦与纪空手时,眼中竟然没有一丝怯惧。
“这的确不用大惊小怪。”刘邦接上他的话道,“可是你不该偷听我们的谈话,你自以为以耳代目的手法十分高明,双肩寂然不动,只是有节奏地轻轻颤动着双耳,但在我的眼中,却看得十分分明。”
那人神色为之一变,然而瞬间即逝,马上又恢复了常态,嘿嘿一笑,道:“汉王不愧是汉王,在下的这点小伎俩也逃不过你的耳目,佩服啊佩服!”
“其实本王更佩服你,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与我聊上两句,这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刘邦淡然一笑。
“我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自从踏入江湖,生与死对我来说,就无关紧要了。”那人笑了笑,毫无惧意。
刘邦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缓缓地望向楼下的长街,“嘚嘚……”的马蹄声伴随着时高时低、极富音律的叫骂声构成了长街独有的热闹景致,颇有地方特色的几处小吃摊上飘来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使得长街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并无什么异样。
“你很镇定。”刘邦的眼芒由近及远,望向了楼阁之外那呈青黛色的群山,连绵不绝的山峦气势磅礴,仿若一条蛰伏已久的巨龙,透着无穷生机与神秘,“出现这样的情况,通常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无忧无虑;另一种就是你有所依凭。”
那人冷然道:“我倒想问问,我现在是个怎样的处境?”
“你不知道?”刘邦道,“看来你真是个傻子,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你若不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几个问题,立马就是血溅五步之局!”
说到这里,刘邦眉间已隐现杀气。
那人心中一惊,眼芒闪出,正好与刘邦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