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位亭之所以叫末位亭,是因为它是夜郎西道通往巴蜀的最后一座古亭。
它是夜郎西道九大奇景之一,位于乱石寨过去三十里地的犀牛岭。一到此亭,将面对十八里下山盘道,居高远眺,云层重叠,犹如海潮,有雅士取名曰:末位听潮。
经过一夜狂奔,天将破晓时分,刘邦、纪空手、龙赓三人赶到了末位亭前的一段密林。三人饶是内力高深之士,经过这番折腾,也是气息急促,呼吸浑浊,内力似有不继之感。
当下三人互为犄角,守住一方岩石打坐调息。三人调息气脉的方式虽有不同,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了理顺内息、调养精气的过程,相视一笑下,顿感心中舒畅了不少。
刘邦在打坐之时,同时也在观察着纪空手与龙赓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们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超凡武功仍让他感到了心惊,并有几分疑惑。
以刘邦的性情为人,是绝对不容身边有不可信任之人存在的,越是高手,他的心里就越是忌惮。
他必须让自己置身于相对安全的状态下去争霸天下,所以,他决定不着痕迹地试探一下。
目标是龙赓,刘邦的选择当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一个像龙赓这样超凡的剑客,绝对不会毫无来历而横空出世。
他应该有他的家世、他的师门,只要知道了这些,刘邦就不难查出龙赓真实的身份。
他并不怕龙赓说谎,只要证实了龙赓所说的是谎言,那么敌我两分,泾渭分明,他当然可以找到对付龙赓的办法。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整个人隐于林间的暗影处,抬头看了天边那一抹始出的红霞,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项羽早己有除我之心,他已经算到了本王一定会赴夜郎之会,所以早早地派人断我归路,布下了这么一个杀局。”
“这个杀局的确花费了不少人力。”纪空手想到昨夜的一战,心中犹有余悸,“难得的是这么多人涌到夜郎西道上来,还能不漏一点消息。”
“的确如此。”刘邦心里也感到有几分骇然,缓缓而道,“此时天下形势渐趋微妙,强敌无处不在,本王只要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局,唉……有时候本王真是觉得好累好累!”
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倦意,毫不作伪,显是心境的真实写照。
“奇怪的是,昨夜的那一战既是项羽早就布下的杀局,他必然会全力以赴,精英尽出,因为他不会看不到真正能与之一争天下的人唯有汉王。然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虽然我们遇上了不少凶险,却并没有看到真正一流好手的出现!”纪空手皱了皱眉。
刘邦蓦然一惊,道:“这显然不是项羽的行事风格。”
纪空手道:“如果说昨夜七石镇出现的人马是项羽派来的人的全部,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突围而去却无动于衷,必定紧追不舍,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可是——你看!”
他望了望身后,看到的是乍明犹暗的景色,听到的是风过密林发出的清啸,根本就不见有什么追兵。
“也许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断我们的退路,而在我们的前方,才是他们真正高手出现的地点。看来,要想闯过去,我们还将有一场恶战要拼!”纪空手的推断不无道理,刘邦乍听之下,也认定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极大。
“可是,假若他们真的有一帮高手存在,为什么不在七石镇时就向我们发动攻击呢?”龙赓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的确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谁都懂得,集中优势兵力攻敌,必可稳操胜券。如果纪空手的推断正确,那么这些敌人不是无知,就是疯了。放弃兵力的优势,却兵分两路围歼他们,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然而,纪空手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日随同习泗在万金阁出现的人中,有八位高深莫测的老人。我久居夜郎偏荒之地,虽然不能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却看出他们绝对是一流的高手。”
刘邦的眼睛陡然一亮,道:“对,的确有这八人的存在,一脸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看来派头着实不小。”
纪空手微微一笑,道:“流云斋身为江湖一大豪门,雄踞江湖已有百年历史,门下高手如云,就连一些归隐的高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八个人会不会就列在其中呢?”
刘邦点头道:“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不排除项羽会请出一些已经归隐多年的前辈高人来助他争霸天下,而且如果这八个人真是狙击我们的主力的话,那么他们不在七石镇动手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龙赓心中一动,道:“这倒要请教汉王了。”
刘邦道:“这八个人既然是项羽请出的前辈高人,就必然武功高深,非常自负。他们当然不会将我们这些江湖后进放在眼中,而且,有四个字,铁定了他们不可能与华艾一伙联手对付我们。”
“哪四个字?”龙赓问道。
“自重身份。”刘邦微微一笑,“这些前辈高人从来都是将自己的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如果让他们与华艾联手,就算杀得了我们,消息传将出去,他们又怎能立足于江湖?”
龙赓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反而沉重起来:“这八人既然如此厉害,我们又怎能从他们的手下逃生呢?”
刘邦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整个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拍了拍龙赓的肩,道:“正因为他们自负,我们才有机会。何况前辈也好,高人也好,两军对垒,都是狗屁,没有强大的实力,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刘邦深深地看了龙赓一眼,笑了笑:“如果让本王选择,我宁可与他们这些前辈高人为敌,也不愿意成为你的对手。如果本王的眼力不差,天下剑客排名,你当在前十之列。”
龙赓心里“咯噔”了一下,弄不清楚刘邦何以会这么说话。但他的脸色丝毫不变,显得十分镇定:“汉王过奖了,本人剑法,哪堪入高人法眼?不提也罢。”
“本王绝非刻意奉承,因为本王所用的兵器也是剑,虽然艺业不精,但却能看出你在剑道上不凡的成就。”刘邦的眼芒中闪出一股锐利的东西,似笑非笑。
龙赓淡淡一笑,道:“汉王如此推崇,倒让我汗颜了。”
刘邦沉吟了片刻,抬头望向天空,正当龙赓与纪空手认为他又想到什么事情上时,却听刘邦猛然盯住龙赓:“你究竟是谁?何以本王从来不知道江湖上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龙赓的神经陡然一紧,但脸上的神情依然如旧,淡淡而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就是我,何须装成别人?若是汉王对我心存疑意,我可以走!”
他说完此话,人已霍然站起。
纪空手心里明白,这是龙赓所施的欲擒故纵之计。事实上,纪空手故意让龙赓保持身份的神秘,就是为使刘邦怀疑,以吸引刘邦的注意力,从而使自己处于一种相对安全的状态。
既然龙赓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表演,纪空手觉得该是自己配合他表演的时候了。
“如果你还是我的朋友,就不能走,因为,我需要得到你的帮助。”纪空手拦住了龙赓,沉声说道。
龙赓淡淡一笑,道:“我一直把你当成是我最好的朋友,士为知己者死,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又怎会轻言离去呢?可是,汉王却不是我的朋友,我更不能忍受一个不是朋友的人对我这般侮辱。换在平时,我也许已经拔剑以捍卫我自己的尊严,而此时此刻,又在你的面前,我只能选择走。”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像是在演戏,而更像是发自肺腑。因为,他的确是将纪空手当作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刘邦看在眼里,冷然一笑:“你如果真的把陈爷当作是你的朋友,就更不能走!既然你连死都不怕,又何必在乎本王的这几句话呢?”
龙赓浑身一震,缓缓回头,锐利的目光如锋刃般刺向刘邦的脸,道:“你说得对,我不能走,我既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你这几句话呢?”
刘邦这才微微笑道:“能屈能伸者,方为大丈夫。说实话,本王很欣赏你,正因为如此,本王才想知道你的一些底细。”
他拱手作了个长揖,道:“这都是本王爱才心切,才会在言语上有所得罪,龙公子乃大度之人,还请恕罪。”
龙赓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为人君者,当知用人之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龙某既然为汉王所疑忌,又焉能再在汉王左右?”
刘邦的脸上顿现尴尬之色,道:“本王只是无心之失,倘若龙公子不能见谅,本王只有在你的面前请罪了。”
他说着话,人已作势向前欲跪,龙赓与纪空手赶忙抢上,扶住他道:“汉王何须如此?”
“若不如此,只怕龙公子是不肯原谅本王了。”刘邦苦笑道。
他此话一出,心中仿佛灵光乍现,突然悟到,假若龙赓真是敌人,昨夜一战,就根本不会相救自己。如果说这还不足以释疑,那么此时此刻,由龙赓与陈平联手,只怕自己也难有活命之机。
“看来,我的疑心的确太重了。”刘邦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对着自己道。
不知为什么,自从到了夜郎之后,刘邦的心头便有一股不祥之兆,这让他总是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像这种简单的思维上的错误,换在平时,他是不可能犯的,他只能将这一切归于自己神经短路。
龙赓忙道:“汉王何须这般自责呢?换作我处于汉王的位置,也必会小心谨慎。”
他与纪空手拥着刘邦坐下,这才缓缓而道:“其实汉王之所以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是因为我这是第一次踏入江湖,若非陈兄诚心相邀,我只怕依然还在山林中逍遥,又何必为这凡间俗务而烦心?”
纪空手与龙赓早已设计了一套对付刘邦的说辞,这时点头道:“的确如此,当时棋王大赛开赛在即,若无龙兄这等高手的压阵,凭我陈家这点实力,要想保证棋赛顺利进行尤为困难,所以我才会远赴大理,将之请出。”
“龙公子原是大理人氏?”刘邦素知大理处在夜郎以西,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山川灵秀,是归隐的绝佳去处。
龙赓摇了摇头:“我在大理也不过十数年,只因避祸,才举家迁到那里,其实我也是大秦子民,自小生在巴蜀。”
“避祸?避什么祸?”刘邦惊奇道。
“当年家父乃始皇派往巴郡的文武将军,治理巴郡足有七年之久。正因如此,所以才得以与夜郎陈家结下深厚的交情。”龙赓若有所思,缓缓而道,“家父这一生中,为人仗义,爱交朋友,是个重性重义的真汉子,又有一定的才情,在巴郡一带有着良好的口碑。可惜的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好赌,不仅爱赌,而且最喜豪赌,所以常常赌得一文不剩,欠下了一身债务。”
刘邦不免诧异地道:“就算他喜欢豪赌,以他文武将军的身份,也不至于有多少亏空啊?怎么会欠下债务呢?”
龙赓苦笑道:“别人做官,是为了捞钱,家父做官,则是老老实实地做人,所以在任七年,并没有积攒下多少钱财。不过,他虽然不搜刮百姓,胆量却大得出奇,仗着他与夜郎陈家的关系,开始贩卖起铜铁。”
刘邦惊道:“这在当年始皇期间,可是死罪!”
“谁说不是呢?”龙赓淡淡而道,“这买卖做了不过半年,便有人告上朝廷。始皇大怒,便派人缉拿家父进京,家父一看势头不对,干脆弃官不做,远走高飞,这才迁到大理国去。”
“这么说来,你的剑法竟是出自家传?”刘邦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
龙赓淡淡一笑:“家父对赌术一道,尚且不精,更遑论剑道上的成就。只是我当年拜师之时,曾经发下毒誓,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师门消息,所以还请汉王体谅一二,恕我不能说出。”
刘邦微微笑道:“原来如此,看来确是本王多心了。”
龙赓与纪空手相视一眼,道:“如今我们身在险地,前有高手拦截,后有追兵,形势十分严峻,汉王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面对强敌,而不是疑神疑鬼,否则,这夜郎西道便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刘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自信的笑意,道:“经过了昨夜的一战,我想,无论前面的敌人有多么强大,都难以应付你我三人的联手攻击。对于这一点,本王充满信心。”
他显得是那般意气风发,又显得很是胸有成竹。看他此刻的样子,显然是忘记了昨夜那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
当时若非纪空手与龙赓及时出手,一代汉王也许就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此深刻的痛,刘邦怎能说忘就忘呢?
面对刘邦刚毅自信的表情,纪空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察到了刘邦的良苦用心。
那就是昨夜的一战,刘邦根本就未尽全力,他将自己置身于险地,无非是想进一步试探纪空手与龙赓。这样一来,既可以试出这两人的忠心,亦可以继续深藏自己的实力,显示出刘邦超乎常人的心计。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刘邦做人的原则。他更明白,站在自己背后的朋友,远比面对千万个敌人要可怕得多,这已是屡试不爽的真理。
十六人抬的软轿,就像是一间可以活动的房子,显得大而气派,轿外一切豪华的装饰显出了轿中人高贵不凡的气质。
轿中的人是谁?
田横率领齐军中最精锐的十八勇士赶赴济阳,执行的又是一项什么任务?
没有人可以回答,因为那厚厚的布帷已将软轿隔断成两个世界,布帷不开,这答案似乎就无法公示人前。
但杀气漫天的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让人在诡异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点玄机。
“希聿聿……”马群惊嘶,蹄声乱响,当十一道白影惊现于软轿四周时,一切显得那么突兀,没有丝毫的先兆出现。
十一道白影,十一道寒光,就像是十一道破空的闪电,分呈十一个角度刺入软轿。
寒木大惊,他身边的高手无不失色。他们非常清楚这轿中的分量,更记得临行之前的那道命令:“你们的职责就是保护轿中之人顺利平安地抵达城阳军营,若有半点差池,你们死不足惜,只怕还要连累九族的存亡!”
可惜的是,他们离软轿最近者也在七丈之外,纵有回救之心,已是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