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栽在别人的手中,纪空手毫无怨言,甚至自认技不如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伤害自己的,竟然是他一直视为兄弟般的朋友,这让他的心在片刻间绞成碎片,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苦痛。
他相信韩信,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他们不仅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而且生死与共,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深厚感情。他自问自己对待韩信可以问心无愧,可是韩信何以会如此对他?难道就仅仅是为了一张象征权势与财富的登龙图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纪空手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无力,仿佛在质问着自己。他怀疑这是自己所做的恶梦,根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
“对不起!”韩信人在纪空手身后,根本不敢去面对,只能满怀歉意地道,“纪少,我也是情非得已。”
纪空手心中一酸,脸上却淡淡一笑:“你还知道叫我纪少?你还有脸叫我纪少吗?亏我待你亲如兄弟,我可以不信天下人,但绝对信任你,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这种危急时刻,在我背后下黑手的人竟然是你!”他的心中已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除了悲愤,还是悲愤,脸上唯一可以表达的表情,就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冷笑。
“这一切也许就是上天注定。”韩信面对纪空手严厉的指责,心态反而渐渐平静,恢复了他先前的自信。
“这是一个不错的借口。”纪空手蓦然间转过头来,眼中的寒芒如冰般冻住了整个虚空,直逼向韩信的眼眸。韩信一惊之下,迟疑片刻,终于将目光与之相对。
“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凭你我之力去争霸天下,这无疑是一个挑战,也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又何尝不想呢?但是我却在无意中窥破了天机,明白在这个世上真正能够得到天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韩信的眼中丝毫不见愧疚,似乎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奉天行事而已。
“哦,那会是谁?莫非是我身后的这位先生吗?”纪空手语带嘲讽,虽然受制于人,却怡然不惧。就在此刻,门外刀枪声起,神风一党闻到纪空手发出的信号,各自向四周突围而去。
这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布局,照月三十六骑担负起隔断纪空手与神风一党之间联系的任务,不让他得到援助,加上神秘人带来的几名高手,在这小店之外形成了一段有效的防护范围。
“我不能确定,但却知道刘大哥也许是其中之一。无论如何,我都要搏一搏!”韩信对店外的战局视若无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酷,冷冷地道,“我生来贫贱,受人欺凌,是以这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出人头地!人生便像是一场豪赌,只是我再也输不起了。”
纪空手皱了皱眉,摇头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不怪你。你既已下手,便把我杀了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处于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自韩信出剑的刹那起,他们的这份兄弟之情便算彻底破裂。对纪空手来说,仇大莫过于杀父,恨深莫过于夺妻,背叛友情无异于杀父夺妻,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韩信的心中陡然一寒,如果说这个世上最了解纪空手性格的人,应该就数他了,他当然不会不知道纪空手的本性,惊惧之余,他的心中已起了杀心。
看着韩信眼中的那一丝凶光,纪空手微微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他无惧无恨,只是后悔自己认错了人,以至于会有如此悲凉的结局。到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乐白既有那一半绿玉坠,当然是问天楼在入世阁中的卧底,只是他此刻才想到这些,未免迟了。
他不由得为卫三公子的计划而叫绝,更为卫三公子用人之狠感到一种对人性近乎绝望的悲哀。乐白能在入世阁中深得赵高的信任,绝非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做到的,而且他甘于做张盈的入幕之宾,这份牺牲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甚至于韩信杀了乐五六,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以此来给人造成韩信与乐白势不两立的错觉,使得韩信最终能在相府站稳脚跟。
一个对自己的属下尚且如此绝情之人,他又怎会放过一个有可能成为他最大强敌的人呢?卫三公子的计划中肯定对纪空手有“杀无赦”的决定,何况韩信也绝对不会让纪空手再有生还的可能。
纪空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已经不去奢求什么,他只是回头望了一眼立于自己面前的神秘人,突然问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阁下应是卫三公子了。”
神秘人的脸上丝毫不见任何表情,纪空手却一眼看出他是带着非常精致的人皮面具。事实上他之所以如此认定,是因为此人的武功之高,的确达到了武林豪阀这等级数,除去卫三公子外,又会有谁?
“你觉得你有知道答案的必要吗?”神秘人冷笑一声,看了看纪空手身后的韩信,正要缓缓地点头。
“他当然不必知道,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卫三!”一个雄浑的声音从十数丈外传来,由远及近,仿若一串奔雷。此声一出,全场皆惊,一切争斗俱皆停止。
衣袂飘动中,店门口赫然出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长者,他的一举一动,有种说不出的风雅与悠然,眉间虽夹杂着一层隐忧,却掩盖不住他勃发的英气。能有如此翩翩风度者,当世之中,除了五音先生,还会有谁?
乐白人在门口,仗剑而立,本是担负防范的使命,见得来人如此迅捷,毫不犹豫地挺剑而刺。剑路玄奇,剑速极快,但五音先生空手在虚空一拍,竟将乐白逼退了三大步。
一掌之威,竟能将号称入世阁三大高手的乐白逼退,这种功夫,确实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无论是纪空手,还是韩信,观之无不动容,纵是那神秘人,他的眉间也微微一皱,显然对五音先生有所忌惮。
“一别数年,卫兄别来无恙啊?”五音先生缓缓地踏出一步,正好站到了门槛之内。在他的身后,除了红颜之外,还有吹笛翁与“乐道三友”等知音亭的精英。他们的出现震慑了照月三十六骑与神秘人所带属众,使他们停止了对神风一党的攻击,店外的街道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两人相距虽有三丈之远,但神秘人还是感到了自五音先生身上透发而出的淡若无形的压力,轻笑一声,他终于缓缓地揭下了自己头上的面具。
此人高瘦笔挺,相貌堂堂,双目精芒闪电,有种不怒而威的神韵,不过生了一个鹰钩鼻,使他的神情变得阴鸷深沉,予人以非常自负、桀骜不驯之感,又使人对他生出一种自私无情的印象。
他的两鬓灰白,额上隐现横纹,像刻画着过去艰苦的岁月,暗示着人世的沧桑。若非五音先生先行点破,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贵为卫国王室的后裔,身为问天楼楼主的卫三公子。
“啊……”首先感到惊奇的,竟是韩信!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眼前的卫三公子竟然就是凤舞山庄地牢中替自己送饭的聋哑老人。
其实在韩信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那就是卫三公子穷十年之力布下的计划,怎么会如此放心地交到他的手里,让他来成为整个行动的终结者?现在想来,原来是卫三公子亲自在暗中对他进行了详尽的考察,以其阅人无数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
事实也证明了卫三公子的决断是正确的,无论这事态如何发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登龙图的最终归属者必定是他,这已毋庸置疑。
“承蒙音兄的牵挂,卫某一向还好。”卫三公子淡淡一笑,并未回头,而是眼芒一闪,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了看韩信。他的这一眼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含义,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无法透视清晰。
韩信心中一颤,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但他握剑的手却异常稳定,正好触及纪空手背上的要穴处,只要微一用力,纪空手就将成为一具尸体。
卫三公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两大阀主的眼芒终于在虚空中悍然相交。
这两位无疑都是当世中最杰出的人物,他们不仅享有尊崇的名望,而且都是一代武学宗师。门下弟子无数,在江湖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是千万年轻人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在他们的一生当中,有无数个令人闻之而振奋的传奇。拒绝平淡,是他们一生追求的人生境界之一。
他们只在少年的时候相见一次,而且这仅有的一次见面,最终成为了近百年来十大江湖决战中的范例。从此之后,他们各据一方,在自己的地域为各自的荣誉而战,奠定了自己在江湖之上的基础,成为了这个武林最具权势的人物之一。
一别数年,故人依旧,两鬓见白,方知一代新人成旧人,岁月最是催人老。唯有在这一刻,以对方为镜,他们才真的发现自己老了。
“五音自上次与卫兄骊山一别,迄今算来,已是三十余载,想起卫兄风采,心中嗟叹,常期盼能有再见之日。只是卫兄高人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虽有此心却无缘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却没有料到在斯时斯地,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实在是深感造化弄人。”五音先生淡淡笑道,眼芒掠过卫三公子的头顶,望向韩信剑下的纪空手。他的第一个感觉,只是吃惊,似乎没有料到纪空手在经历了如此惊变之后,还能保持这等冷静的心态。
“音兄所言极是,卫某深有同感。忆及当年,你我英姿勃发,谈笑间争霸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潇洒?而今贤侄女都已长大成人,貌美如花,风华绝代,也就难怪我们会老了。”卫三公子嘴上应付着,目光却始终注视着红颜。他岂会不知红颜对纪空手的痴情?事实上他未动先谋,早已想好了用纪空手作为要挟,成为他们全身而退的砝码。
按目前双方的实力对比,无论是功力的高深,还是人数的多寡,问天楼似乎都略处下风。卫三公子行事之前,当然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但他似乎算准了只要将纪空手制于己手,五音先生就不敢妄动,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这一算计十分精准。
“也许在我们之间,从年龄来看,确实老了,但卫兄的心态却始终不老,三十年过去,这争霸天下的雄心可是一丝都没有改变。”五音先生笑了笑,神情间隐含讥讽,似乎是为卫三公子的偷袭作风感到不屑。
以卫三公子的身份地位,他以如此手段对付一个新近崛起的江湖后辈,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是以他的脸色也微微一红,道:“音兄过奖了,但卫某肩负复国重任,自有不为外人所道的苦衷,因此这三十年来,无论悲喜,从来不敢妄自菲薄,更是不敢有过半点松懈。此次前来,对登龙图亦是势在必得,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想出人头地,行事难免有所偏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音兄多多包涵。”
“卫兄如此坦诚,可见是真小人,而非伪君子,行事作风依然不失大师风范,五音实在佩服,只是今日事情既然出了,终需有个了断之法,卫兄不妨谈谈高见,免得你我干戈相见,伤了和气。”五音先生看了看一脸紧张的红颜,心痛女儿,便迅速提出了解决之道。对他来说,登龙图只是身外之物,得与不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纪空手不能因此而受到伤害,因为他牵系到自己爱女一生的幸福。
“音兄果然爽快。”卫三公子有一种狡计得逞的快感,只是不露形色,淡淡地道:“其实是真小人也好,是伪君子也罢,卫某并不看重这些。一个人的行事善恶,孰是孰非,百年之后,自有后人评说。卫某既然承音兄看得起,将我归于真小人一类,我也就不客气了,只想向音兄讨得一句话。”
五音先生微微诧异:“请讲。”
卫三公子道:“我听说这位纪公子乃是贤侄女的心上人,武功超群,精于谋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是以不敢过分得罪。何况我此行前来,志在登龙图,所以若非情不得已,绝对不敢与音兄为敌,这一点还请音兄放心。只是古语有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有心放归纪公子,却又恐他一时翻脸,与我为难,是以想请音兄一个承诺,可以让卫某携门下弟子全身而退。”
五音先生情知这是最佳的选择,双方一旦动手,就将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且根本不能保证纪空手的性命,但他还是迟疑了半晌方道:“难道卫兄不怕我出尔反尔吗?”
“音兄乃何等人也,岂如卫某这等真小人?是以你的一句话,胜得过别人的万句盟誓。”卫三公子刻意贬低自己,抬高五音先生,这等行径确有小人之风,却丝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无需顾及脸面身份,更要不择手段,这种心态放之于乱世,的确是不错的生存之道。
五音先生看了看纪空手,又看了看红颜,沉吟半晌,正要答应,却听得纪空手缓缓说道:“这位卫先生不愧为一代枭雄,能屈能伸,让人佩服,只是你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虽非君子,但今日之辱肯定要报,希望卫先生不要后悔才是。”
卫三公子眼现一丝诧异,道:“你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不过承蒙你提醒,我却还是想冒一冒险。因为我和音兄心里只怕都有数,如果此事不能和平解决,一旦双方动起手来,只怕难有了期。我更记得这么一句古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以,我不当鹬,亦不是蚌,也就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与音兄大干一战了。”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纪空手回过头来,看了看韩信,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的笑中自带三分寒气,韩信一见,唯有心惊,他似乎读懂了纪空手这笑中蕴含的无限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