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天幕里的星子璀璨明丽,映入他墨玉般的眸中,莹泽流转的光彩,看上去柔和,实际上却坚韧无比。
与照耀恒古的星光相比,人的一生短暂得宛如尘埃般微不足道,这或许就是生命之轻。
而与他的相遇相知,让我感受到太多的生命之重。他每一次的关心爱护,每一份的感情给予,都使我存在于这个时空的重量,增加了一些,让我觉得,心是如此安全和踏实,那是‘我们’两字的分量。
我含笑道:“子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今天答应我的可要说到做到!”
“一定。”他搂住我肩膀的手掌紧了紧,传递着他承诺的力度。
心底一根深埋的弦不经意间被挑动,此刻的心情最想与之分享的,便是至亲之人。
“我父母如果能见到你就好了,他们一定也会很喜欢你。”我淡淡一笑,已分不清其中更多的是苦涩还是甜蜜。
他柔声低问:“云儿一定很挂念他们吧?”
“嗯。”简单应了声,眼睛却已蓦然酸楚,思家的感觉相信张良比我更深切懂得,我又何必再多言。
“我国破家亡,不堪回首,然而云儿昔日生活安居富足,离家那么久,为何从不曾听你提及念家?”
我把额头埋进他脖颈,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也会浮起温煦的暖意。
怎么会不想,只是太多太多的时候不敢去多想,疲于奔命去适应去消化这里的一切。曾经有那么些日子,每天清晨睁开眼睛都希望有奇迹发生,看到的是自己原来那个家,可一次次失望后渐渐也不再奢望。
而在这个时空不短不长的光景里,我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慢慢的扎根,越来越深,迅速生长,小圣贤庄已然已经成为我另一个家。这里有我最挚爱的他,有温柔宠溺的兄长,有慈爱又严肃的师叔和太多值得我深刻牢记的朋友。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生命里最为独特而闪亮的时光,虽然有血腥,有杀戮,有太多太多的未知险峻等待着自己,但心中有一种沉甸甸力量是不曾有过的,让人热血沸腾,激荡起无尽的追求。
我轻轻叹道:“子房,当然会想,只是……真的,你对我太好不曾让我感觉到一刻的孤单。何况我的这份乡愁,在你们经历沧桑巨变的人面前的确是不值得唠叨。”
他低头,下颚抵着我的发顶轻柔摩挲:“云儿,你可曾想过,留在我身边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令尊令堂了?”
我心中微微一颤,言语还是坚定:“子房,我总隐隐有种感觉,感觉他们会理解我这么做。”
双臂更用力地抱紧了他,想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并不是倔强的固执。
“子房你知道吗,我母亲常和我说,世界上有很多种爱,而父母之爱是唯一以分离为目的爱。如果我遇到了值得我停留的人,我想她会支持我。还有母亲说过的很多话,如今我才真正懂得她话中的深意,或许她最希望看到的是我的独立,我的担当,我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在我的世界也是,在这里不也是吗?只是我很想能找到联络他们的方法,告诉他们不必为我担心,那么多日子了,他们现在不知道如何了?”
沉吟顷刻,他的吻柔柔地落在我的发丝间:“云儿,相信一定会有办法。”
我微微一笑:“嗯,子房一定能够帮我想到办法。”
“云儿的事,我都会竭尽我所能,无论将来发生何事,云儿,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许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十指紧扣,此生共我,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这或许就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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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暗潮汹涌与黑夜一起无影无踪消逝在天明,第二日桑海还是一如往常的安宁。
今日张良一早就出门去墨家新的隐秘据点。而我也感觉到无形的压力越来越来沉重。
虽然墨家逃过一劫,但少羽天明和石兰却还深处险境。张良得到消息,昨日虽然天明他们有墨家机关兽零号白虎抵抗秦兵,但之后还出现了公输家的霸道机关兽破土七郎,最终白虎一路被逼到了海边,紧急情况下开启了零号白虎还不完善的飞行功能,逃过了追杀,却意外坠落在蜃楼之上。而另外更让人担忧的则是丁掌柜,昨日我们离开后他突然失踪,据张良说,人是被赵高带走,现在也是生死未卜。
上完荀子的课,我便埋头练剑,如今的紧迫感已经不容许我一丝一毫的放松。自己必须要有确切的自保能力,才不会拖累大局,才不会让张良有任何的无谓的分心。
下午弟子匆匆来传报,公主车驾在门外等候我。
前日公主曾相约一起去桑海有名的海月小筑品尝美食,本来我是要拉颜路同往的,可惜他整日忙着庄里的事物,最近张良又整日外出忙碌,张良的课都要他顶着,他的担子自然加重不少,哪里还有空出去。
我急匆匆换了身更加正式的衣裳,便去会公主。
我帮颜路解释道:“公主实在抱歉,子路师兄忙碌于庄里事物这才没有一同前来。”
公主赧颜含笑:“张夫人,我可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请你一人而已。”
我笑笑,朝她挤了挤眼:“那就多谢公主了,其实庄里一个女子都没有,平日里我可甚少有机会找到友人出门游玩。”
“张夫人,其实……”公主却突然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道,“其实今日也是皇兄要去海月小筑,他平日政务繁忙,此次也是宴请李斯这才找到了可以宴后抽空一见的闲暇,所以他嘱托我务必约你一同来,你不会介意吧。先前没有如实相告也是担心张夫人……”
我一愣,想起扶苏的信,心中五味杂陈,有些迷茫,也不知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才叫适合。
我恭敬道:“公主别这么说,公子殿下视我为知己好友,是我的荣幸才是。”
“张夫人能如此想就好。”公主微微垂了眸,带着一丝关切不紧不慢地倾诉道,“我皇兄身为皇长子,处处行事要谨言慎行,但偏偏他为人耿直,一直以来也承受了很多压力多有坎坷。但每次与夫人总能相谈甚欢,一解心头的烦闷,如果说私心,我也很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皇嫂。只是夫人与张良先生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有情人终成眷属难能可贵,我自然也不再有这个不可能的念想。”
公主如此说我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索性转掉了话题:“公主兰质蕙心,善解人意,一定也解开不少公子殿下的烦忧。”
她摇摇头,浅浅一笑:“哪里,恐怕我只会让他一样的操心,我何尝不和他一样。此次来桑海,不知让他责备过多少次,要不是父皇本就觉得大秦公主不是只能受限于宫中,出去看看也该有自己的见识和胆魄,恐怕我也来不成。”
我很认同地点了点头。秦朝女子的确还没有那么多礼教拘束,在我对这段历史的了解中,秦人也本就刚毅率直。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她的气度还是粗狂中带着淳朴,讲究实效一点不玩虚的。只是刚猛过头,还是会过犹不及吧。
车马一路到海边,海月小筑临海而建,我与公主坐在了靠外的亭轩,胡扯着些女儿家关心的琐碎,望着碧水蓝天也是无比惬意。而扶苏与李斯则在另一边的亭中会面,因为搁着好长一段距离的海面,这边丝毫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一切发生的很突然。
震耳的爆破声忽而在远处响起,引起了侍卫的骚动,紧接是女子尖刺的惊叫声。
我们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竟然就是扶苏所在的亭子。
尖叫声来自一位上菜的侍女,而让她所脱口惊呼的正是一场刺杀,亭中秦兵守卫突然被欺进的伙计全数快刀杀死。千钧一发之际,蓦然跃出数名黑衣盔甲的侍卫,只见刀剑冷光一闪而过快得似飞逝的流光,顿时血光四溅。
一眨眼的瞬间,那位侍女伸向扶苏的双手被双双锯断,身后又遭盔甲侍卫重重一掌,面目痛苦而狰狞,瘫倒在地。而她断落在桌案上的双手那么的刺目,直刺我眸底,顿时强烈的不适感在胃中翻涌。
原来佯装受惊吓的侍女也是刺客,而她假扮伙计的帮凶也都被盔甲侍卫全部擒获。
混乱平息后一刻的寂静,接踵而至的却是一副极其诡异的场景,坐于扶苏对面的李斯忽然拔刀,刺向扶苏。
我目瞪口呆,李斯居然会刺杀扶苏,这个怎么可能发生的事!
就在同时,一个疾速的黑影鬼魅般窜出,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待李斯一秒的反应,便已经打飞他手中的刀刃,再下一秒便是束手就擒。
“公主受惊了,刺客已经被擒拿。”我们周围也闪出了几名黑衣盔甲的侍卫,他们行礼禀报道。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边侍卫话音刚落,那边又是一声爆破,绿色烟雾四起,笼罩了整个亭子,遮蔽了视线。待烟雾散去,被擒拿的刺客都已倒地而亡被杀人灭口,李斯却不见踪影。
气氛陡然间凝结,方才的鬼魅疾影的主人现在正警惕地盘查四周,而在扶苏身边又多了几名黑衣剑客,恭敬地下跪行礼,似乎是来护驾的护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公主虽然也很是震惊,目光惊疑不定带着深深的忧虑,但她明显比我淡定了许多。
我已经冒了一身冷汗,双手被截肢的悚然画面在我脑海不断飞闪,我扶住木栏,紧紧的抓住,强压下不断在胃里翻腾的各种难受。
“子雨,语琴,你们没事吧?”
耳边响起扶苏的声音,他不是人在那边,怎么此刻…….
我回头抬眼一看,正是扶苏立于眼前。他语气平静而关切:“实在抱歉,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皇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急问。
“影秘卫为了不走漏风声才没有提前告知刺客的计划,我也是路上才知道。那边只是我的替身,而那位李斯其实也是刺客易容后假扮。”
公主不可思议道:“原来是这样,是谁居然光天化日行刺!”
“语琴,事态复杂,恐怕一时难以查清。影秘卫虽然识破此次刺杀事件谋划,到底主使人是谁还是个迷。”
“那不是皇兄你很危险!”
“此次刺杀行动明显精心预谋,一时还不可能策划新的行刺。不过,语琴,你还是早日回咸阳,此地时局紧张,恐怕无暇再顾及你的周全,你不宜久留。”
公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拒绝道:“皇兄,我不过一介女流,谁会害我?我不回去。”
扶苏肃容道:“语琴,这件事没有再商量的余地,我会派人马上帮你安排行程。”
“不!”公主揉起衣角,更加斩钉截铁的拒绝。
“公主,此时恐怕不是多言之时。”我试探着相劝,不想让争执继续升级。
公主望着我已然红了眼眶,她不甘心道:“张夫人,我的想法你肯定一清二楚,此时不说难道真的等自己被绑了回去吗?”
“你们先带公主回府吧!”扶苏命令道。
“皇兄,我回咸阳等待我的又是什么?父皇的打算我不是不知啊!如果我说在这里我遇到了我想厮守的人,你会帮我吗?”
“语琴,你应该很清楚这并不是你可以任意妄为的事!”扶苏语气依旧强硬,眼底却掠过的一丝落寞,一晃而过。
公主固执地追问:“那么皇兄你自己呢?你难道就没有私心就不巴望着我嫁入你想拉拢的大臣家吗?我就是任人摆布的物品,用来换取你的权你的势!即使将来我的夫君是个纨绔子弟你也会毫不犹豫让我跳入火坑是不是!”
“语琴,你说完了吗?”
“皇兄只要回答我,你会不会?”
公主脸上浮现一抹不曾见过的冷漠,隐隐透着刺入人心的戒备。
扶苏煞白了脸并没有作答,侧过身,整张脸埋在了阴影之中,模糊了他的神情,只隐约能瞧见他嘴角紧紧抿起的弧度,孤冷而僵硬。
按照扶苏的性子,这份至亲的兄妹之情我相信他必然珍重对待,而朝野纷争,这样的权谋又有谁能够置身事外。说利用也好,说手段也罢,必须有代价和牺牲,但是这种牺牲却偏偏是身边至亲之人,何尝不是一种最无奈的悲凉,更何况帝王家本就寡情,又能有几个至亲至爱?
可是,他如果知道将来公主可能要面对的惨绝人寰的车碾之刑,他一定会后悔自己今日所言。
“公主恕我多言,的确没人有必要害你,但如果有人利用你这边薄弱来牵制公子殿下呢?所以公子殿下也很为难吧。”我知道公主的伤心,可是此时再争执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这……”公主语噎,脸上的冷漠慢慢褪去。扶苏也是她最在意的亲人吧,如果关系到扶苏安危,她也不会太多犹豫,只是有些事,舍弃又谈何容易。
我重重点了点头,暗示公主先少说几句。公主自然明白我一定会帮她,她定定地看了我半响,咬了咬牙,不再多纠缠扶苏回答她那个尖锐的问题。
我内心一阵唏嘘,其实我有什么能耐说服扶苏呢,只能静待时机用非常手段把人带走。
扶苏敛回神,目光移向我停了一停,关切道:“子雨,你的脸色那么差,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话还没说完,我胃里的翻江倒海的东西感觉就要提到嗓子眼,连忙凑到栅栏外直呕吐。
公主上前轻拍我的背,突然问:“张夫人,你这,不会是有……”
克制半天的恶心被这一吐终于缓了缓,我松了口气随口道:“有什么?”
公主声音压低了些:“是不是害喜了?”
我呆了呆,差点又要低头继续呕血。
“语琴。”扶苏眼光一闪,脸上浮起些许无奈又有那么些尴尬,正色道,“你先回府吧,子雨身体不适,稍后我会安排人专程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