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旭日东升。
不像昨天,艾丽莎没有被吵醒。她享受到没有干扰的睡眠,然后在就要苏醒的时候被下半夜守夜直到现在也没睡的泽天叫了起来。
五具跪向东方的尸体,被璀璨的朝阳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和昨日同样的场景,人们却以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四百多号人,差不多每一个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东方,盯着那些尸体,即使阳光刺眼也浑然不觉。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见,还以为这儿立了一群废墟人呢。
如此安静的原因,在于尸体旁边。
一只长枪直立于排成一排的尸体左侧,上面挑着一颗人头。那人头闭着眼睛,想必死的时候正在梦乡。但是他嘴里叼着的绳子卡在他的下牙缝隙里,顺着他的两个嘴角垂下,把他下嘴唇勒得向下翻,露出他的下颌牙齿,搞得他好像在故意咧嘴似的,把他本来可以很安详的遗容全都给破坏了。
血液曾经顺着他的眼角嘴角和鼻孔流下,现在干涸在那里。可即使血液干涸,生命流尽,连冰冷的躯体也被一挺枪杆代替,他还是尽职尽责地紧咬牙关,叼住绳子,不让线绳连着的旗子掉到地上。瞧他这么尽职尽责,还真会让人错觉他成了活死人呢。
移民队中的许多人不知道这是尸僵的作用。
但这或许并非让几百号人一同失声的原因。旗子的面只是一块粗糙的白布,被裁成了规则的长条状,一头缝进去一根木棍好让旗面撑起来。旗子上的字很大,即使眼神再不好的老人也能一眼了解那用鲜血写成的大字是什么意思。
——向前走。
天鹰护卫队队长巴顿脸色很难看,领着二十多名手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二十多个自己人壮胆的情况下,浩浩荡荡地过来,扯掉那颗脑袋嘴里的旗子。第一下没扯下来,第二下把绳子拽断了。人头崩掉的牙齿打在他的脸上。
队长脸上的肉突突地跳,强忍着总算没失态,顺利地把旗子卷了起来,然后大手一挥:“出发!”
“我们不走!”
移民队里有人清醒过来了,喊道。
“对,我们不走!魔族在前面等着我们!”一个女人惊恐地叫道。
有些人还记得昨天护卫队队长刺穿移民喉咙的一枪,不敢出声附和。但更多的人在魔族的威胁下,早把昨天的事扔到西天外去了。即使恼羞成怒的护卫队队长派出手下用长枪驱赶,人们也钉住脚步不肯往前挪动一步。
然而,队伍中还有另外的声音。艾丽莎听到队尾的一名难民喃喃自语:“魔族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吃着从前只供他们享用的食物,穿着从前只有他们能够裹身的衣着。我们染指了他们的权力,他们的享受。更别提为了得到这一切,我们烧了他们的寝殿,把肥胖的他们从床上拖下来杀死。
我们应该是一群羔羊,只配拜伏于地瑟瑟发抖,却胆敢冒犯主人,奢望不属于我们的自由。我们一定会受到惩罚。
“他们回来了!”有眼尖的人忽然兴奋地大喊。
好多人吓得一激灵,呆然地等待屠刀砍到脖子。但很快人们都意识到那个“他们”不是魔族而是昨天回维赛里德传信,请求东境再次收留他们这群难民的那五个人。
他们真的回来了!东境还会再收留我们的!
不用走了!不会死了!
所有的人争先恐后地向来时的方向涌去。手持长枪的护卫队队员不得不赶快散开免得被踩成肉泥。人们把行李也扔了,鞋子也丢了,什么都不管了。终于能够活下去了,别的算什么!
跑在最前头的一排人忽然急刹车。
后面的不知道前面怎么了,还意味地往前跑,差点发生踩踏事故。好在道路够宽,后面的人从旁边涌了上来,然后也跟最初停下来的那些人一样,呆呆地愣在那里。
五匹马,一匹也不少,全都回来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惊到了两匹,让它们没头没脑地跑下了玫瑰大道,朝遥远的地平线跑了一段后,茫然地立在那里。
没一匹上面都有骑手。五个人,一个也不少。只是很可惜的,都少了头颅。
其中一匹马身上比出发时多了一只布袋子。护卫队队长从后面赶上来,掏出里头的和那面旗子差不多大的布条。
他没有展开看,也没给任何人看。
咬了咬牙,队长再一次卯足了劲儿,做足气势:“出发!”
……
没有人动。
这次连他的手下都算在内。人们不再群情激奋,只是呆然地看着他。
“怎么着,你们还想回去吗?!”队长发火了,“行!走吧,都走吧!不拦着你们!路分明被封锁了,这几个人骑着马都冲不过去,你们还想回去送死!快走吧!走啊!!”
四百多个人紧紧簇拥在一起。然而天空如此广阔,就算周围站满了人,每个人却都是那么的孤立无援。
“前面……有魔族……”
一个声音冒了出来,并不响亮。但在连草窠里的蟋蟀鸣叫都听得一清二楚的现在,这个声音很容易地被所有人听到了。
“那后面就没有是吧!”队长吼道,“就算你回去,东境也不会要你了,还是会把你撵回来。到时候你自己一个人走完整条玫瑰大道好了!”
见眼前这一片愚民终于都闭嘴了,焦头烂额的队长不耐烦地扫了所有人一眼:“谁还要回去?”
终于,再次上路。
每个人的嘴巴好像都被贴了一张无形的封条,加上护卫队一共将近五百人,竟然安静得连**的脚底擦过地面的声音都能听见。
死寂,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这本是一支奔向未卜的前途的队伍,如今他们成为了一支送葬队,送的正是他们自己。
护卫队大部分成员依然走在领头的位置。但队长分出了一些人,和暂时编队的人一起守卫队伍的两翼。他们混合在一起,分别在大队伍的两侧排成了两排,每十步一对并肩向前走。看到他们,人们惶惶不安的眼神中才多了那么一丁点儿安心。虽然顶不上什么事,好歹能让他们多一些向前走的勇气。
这让人煎熬的局面直到中午才有所改善。队长下令原地休息的时间比昨天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全队人席地而坐,掏出干粮,木然地啃啊啃啊啃。
护卫队倒是不至于这么将就。队员们搭好了遮阳的棚子,然后命令暂时编队的人升起炊火,炖煮腌肉和新鲜的蔬菜。能在旅途中顿顿吃上热腾腾的饭食很奢侈,所以正式队员们对吃的看管很严,要是哪位暂时厨师敢偷吃,必然会遭到一顿毒打。
队长的午餐自然最为丰盛,在他绕着队伍巡逻结束前便已摆上了餐桌。烤乳猪,炖羊肉,香滑的乳酪和牛奶,这些都能在餐桌上见到。另外还有柠檬蛋糕和蔬菜沙拉,以及长相可爱的香煎小银鱼。乳白色的奶油蘑菇汤点缀红色的樱桃,显得格外动人。护卫队队长不吃这么小家子气的东西,所以这些是为琳达准备的。
按照他的话说,中午要是不来一顿大餐,他一天干活儿都没精神。至于晚餐?春宵一刻值千金懂不懂。值千金!
旅途不便,但队长还是带上了一张很正式的四腿木质餐桌以及两只用金线装饰的扶手椅。以前只需要一只,这次带了琳达,为了装下多出来的椅子以及其他各种东西,队长特地又雇了一辆三头骡子拉的货物马车。
队长走进遮阳棚,扯掉喉咙前的披肩系带:“累死我了。”
琳达原本躺在躺椅上,见状快步走上来,接过披肩替他交给专门看管队长补给的手下。
队长捉住琳达的手:“行啦,递衣服这种小事不用麻烦你。哦,好香啊,快点让老子好好闻一闻。”
“讨厌。”琳达嗔怪地说一声,用另一只手假装生气地拍队长的脸,“人家都是丑八怪了,所以大人您只肯闻不肯看看我。”
队长又捉住这一只柔软白皙的手,好一顿亲:“怎么会,我的小美人,你还跟以前一样漂亮。”
当时也不知道是马惊得不够严重还是她的好运值尚未透支,慌乱中的她抓住了马鞍,虽然她的力气不足以把她重新拉回马背,但好歹避免了她的脑袋与地面的直接碰撞,保住了一条小命。只可惜她的头发和那件爱到死的狐皮斗篷都被拖得稀巴烂。如今她换了个俏皮的发型。
“哎。”队长陶醉地叹息了一声,“我的小鸟儿,要是没有你,我这一路可怎么走。”他把琳达拉近,脑袋伸向琳达修长的颈项,“嗯,真好闻。再闻一下。哎呦怎么也不够。哎呀,这是哪家的美女,老子一睁眼就被晃瞎了。”
“别闹啦。”琳达咯咯笑着,总算把手抽了出来,“吃饭吧。”
队长又过了两下手瘾,这才跟琳达坐在了餐桌前。
吃到一半,琳达叹了一口气,哀伤地说:“大人,这估计是我们最后一餐了吧。”
“谁说的!”队长叫道,“哦,你担心魔族?没事,有我在,你怕啥!”
面对队长拍胸脯的保证,琳达适时露出安心的笑容,可眉眼依旧哀愁:“可是魔族已经杀了二十个人了。那些贱民死了就死了,万一大人您有点儿什么闪失,那琳达会心痛死的。”
我的美人儿,原来你在担心我。
队长心里暖和和的,又见琳达恐惧哀愁,连饭吃得都不香了,大男子的保护欲立马被激发。他先沉声吩咐在一旁候命的侍从和棚子外的队员们都离远点儿,然后悄声对琳达耳语:“我只告诉你一个。那些魔族不算事儿。他们要杀的人我都预备好了,就是那些暂时编队的。他们的晚饭都是专门准备的。”
说完队长朝琳达挤挤眼睛。
琳达恍然,破涕为笑,殷勤地侍奉队长吃这吃那。
一顿午饭磨磨蹭蹭快到尾声,侍从壮着胆子过来报告,说一位移民想要见队长。
这会儿没有不该被别人听见的话了,而且队长被琳达伺候得很是高兴,于是爽快地同意了。
肖恩走进了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