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得知了高采茜的过去,她说得很平淡,“以前我和爸爸生活。妈妈我没有见过,爸爸说她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和别的男人跑了。”在地上的鸟雀啄食散落在夕阳暖红色光辉中的面包屑的时候,她讲起她的历史。“我转学来的三年以前,刚完成了一个小手术,手术把埋在我身体里的六根钢钉一根一根地取出来。”她停了一下,看着我惊诧的表情,满意地笑了。“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扎到我身体里去的,那时候我可能不到两岁,已经不记得了。钢钉三根在肺里,两根在脾脏旁边,一根在脑袋里。医生说,取出来的时候,它们几乎和我的组织长在了一起。我是在半年前开始感到头痛的,直到有一次痛得太厉害,在操场上昏了过去。后来,医院检查出我的身体里藏着钢钉。手术后,我没事了,奶奶被起诉,我在法庭上哭得很凶,奶奶那么讨厌我,只因为我不是男孩子,让她在小镇里很没面子。”高采茜又洒下一把面包屑,“奶奶,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吧,我也不想再见她。接下来的三年,我不停地转学,最终到这个城市里来,因为爸爸要来这边找我叔叔,讨一份工作。现在我笑的时候脑袋里还是有些嗡嗡的,我发现捏住右边的耳垂就会好受一点,所以这个习惯就改不了了。”说着她又笑了,笑得很轻。“去年,爸爸的工地出了事故,他死了,什么都没留给我。叔叔承诺会抚养我,到我年满十八岁。可是之后该怎么办,我没有想过。”
这些经历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真的太沉重了,怎么说呢,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沉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一直沉默着。在整个中学时代,尽管不在一所学校,但放学后,我依旧会去那片林子等高采茜来,她也从来没有迟到过。我们的初吻发生在高中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五放学后,我们各自都戴着对方送给自己的红色围巾。依旧是黄昏的林间,见证那个时刻的只有成群的鸟雀、静默的树林、缓缓下沉的夕阳和深色土地。“我们应该是一样的人吧。从我转学开始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你的频率与我契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用力点头,刚才的吻的温度还残留在唇间,脸颊依旧在发烫。
自从有记忆以来,母亲就已经无法站立,一家人的生活都靠父亲一人支持,我从小孤僻内敛,因为自卑,也因为怯懦。忽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高采茜,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给我带来希望。我们都带着伤,在残酷的生活里苦苦挣扎着,我们都是可怜人,所以彼此才会产生宏大的共鸣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相互依偎取暖、疗伤,这感觉就好像在世界诞生之前很久很久,我们就彼此熟识一样。梦里我漂浮在奇怪的地方,不能说是地方,这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不是一片黑暗亦不是一块空旷的空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是真正的虚无。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似乎是漂浮在这里的一股能量,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天渐渐亮了起来,我骤然清醒,梦里那种不存在的感觉依旧残留在意识中久久无法消散。我穿戴整齐,将昨天整理出来的东西搬到室外去,向工厂租借了一辆带货斗的旧车。很久没有出远门了,我感到身体变得麻木。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到达了东边的大村子,这个村子相比邻村要富裕很多,有很多富裕的农户会购买艺术品来彰显自己的品味。我开着旧车进了村子,这里算是外来货物的集散地,集市的规模相当大,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我看到有出售手工艺品的小铺,或许可以在这里寄卖,毕竟我不擅长与买主沟通。就这样,我找了一家小铺,店主爽快地接纳了我带来的作品,不过约定是若在两星期没有被买走,这些东西就会被退回。做完这些后,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在附近徘徊了一阵,难得到远处来,也该接触一下浓郁的生活气息了,唉,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啊。不知走了多久,我进了一条小巷,巷子不长,仅有五十余米。有户人家正在看电视,那声音开得很大,站在巷口都听得见,我是从来不看电视的,工作室里也没有电视。但是,她喜欢看。我依旧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但即便是这样,我犯下的罪过也终究是无法挽回了。
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会想到她,一刻都不能停止。记得那时候,工作室里还有一台二手电视,是为她准备的,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那台电视被我卖给了收旧电器的。高采茜,她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那年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遇到了星探,要去做演员。我也阻止过她,可是没有成功,在那之后的五年里,我们没有再联系过,大学二年级时,我的父亲去世了,余下的学费是靠我的奖学金和卖作品的钱勉强支付的。直到我大学毕业时,高采茜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结婚吧。”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那些年她一定过得不好,做演员是很辛苦的事,我从她口中得知了她所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那确实不是在大学象牙塔中度过四年的我所能想象的苦难。她说她没有退路,虽然目前只是接各种龙套角色,但也勉强可以过活,她想要有个归宿。我同意了,不过我们没有立刻结婚,一方面那时候母亲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另一个方面我手头确实没有多少钱。
不久后,她搬到了我的工作室来住,她说想看电视,于是我买了那台二手电视机来。她常常在电视剧里找到自己的身影,高兴地唤我来看,尽管那些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我还是津津有味地和她一起看,夸她演得真好。她死后,我处理掉电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电视,转眼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没有电视的这些年,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