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戌时的地震摇倒了老痴太奶奶偎在炕上的酸菜缸。冬天的酸菜缸穿了一床破棉被,又披了一件老痴太爷的破棉袄。酸菜一旦冻死了,不酸,也不香,味道便寡淡得很。而冻破一口大缸更是会让老痴太奶奶心疼好几年的。
酸菜缸倒了,浆水淹了睡梦中的老痴太爷,老痴太爷惊醒,大喊,海水上来了,快跑。赤身地跳下地奔出门外,一坡水的房子便扑了下来,埋了老痴太爷,也埋了老痴太奶奶和她怀里的老痴爷。老痴太爷从废墟里钻出来,像一只钻出地洞的老鼠,惊恐地大睁着眼睛,看到夜空中泛着幽幽的兰光,鬼火一般。摸着黑从废墟中刨出了老痴太奶奶和老痴爷,老痴太爷,这个末代秀才仰天一声叹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老痴太爷和老痴太奶奶的福止于民国十八年的饥荒,而老痴爷的福则止于一九五八年开始的饥荒。
1958年6月17日,岷县固城举行了有15万民工参加的引洮工程开工典礼,甘肃********张仲良、省长邓宝珊出席了大会,张仲良发表讲话,宣布引洮工程正式开工。老痴爸就是15万民工中的一员,茫茫人海中,老痴爸觉得自己就像一堆谷子中的其中一粒,渺小得任何人都随时都可以消失,普通得任何人都可以忽略。但再渺小、再普通,老痴爸也是一个谷子粒大小的官,并从此在半工半农工混了大半辈子。
老痴爸十八岁做引洮工程关下中队的团书,跟在领导后面,说得多,做得少,消化得就慢,相对于出苦力的民工,饥饿对于肠胃和意志的折磨就相对小一些。二十二岁官至大队支部书记,从而在此后若干的岁月里,有幸受邀参加过各种不大不小的酒席,老痴爸一旦喝醉了酒,老痴妈便教育老痴爸,你先人都饿死了,你还喝酒吃肉,耍什么派头呢?老痴爸便想起他饿死的先人,于是哭得很难过。
老痴爷离开老庄来到关下的时候,一条扁担挑了全部的家当,扁担的一头是一只木炕桌,另一头则是一些家用零碎。木炕桌如今在老痴家的柴房里,和一堆废弃多年的农具放在一起,就像是一件落满灰尘的败时文物。老痴爸一直没舍得扔掉。
万盛源的掌柜的盆盆太爷成了老痴爷的东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盆盆太爷家的长工的,老痴太爷与盆盆太爷他爸是同科的秀才,算得上有点交情。放榜那日,眯着眼的老痴太爷硬是在红榜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急得直拍大腿,盆盆太爷他爸指着红榜说,中了,中了,这不是你的名字吗?老痴太爷爬到近前,果真中了。
老痴爷一家被安顿在一处旧的宅院里,宅院本是养牲口的,骡马牛羊,分栏圈养,不过几峰骆驼在老痴爷来之前已经变卖了,西兰公路上来往的马车早已取代了骆驼。宅院很大,却只有坐背朝南的一间旧屋可住人,盆盆太爷将交情与主仆关系倒是理得很清晰,只管吃住,不付工钱。老痴爷是个实诚人,能吃饱饭便是很大的恩德了,所以做事情很实在。三年后,老痴爷耕地时,被枣红骒马踢中了胸,吐了一口血,卧床半年,方才能下地,此后又落了咳嗽的毛病。盆盆太爷觉得有点难为情了,以为有愧于如此老实的人,而事实上是,二痴太爷曾当面饥笑盆盆太爷,吝啬得有点不近人亲。盆盆太爷便说,这个院子就送给你了。老痴爷感激涕零,发誓以恩报恩,以德报德。
关下的冬天冷啊,穿着套裤的盆盆爷在屋里烤炭火的时候,老痴爸跟着老痴爷在疙瘩山上捡拾一九四九年的柴禾。疙瘩山的护绿屲,被老痴爷父子的耙子搂了一遍又一遍,已经秃得像老痴爷的脑门子一样了。用耙子搂来的柴禾,老痴奶奶填到炕眼里,土炕便温热了,冬天的爪牙便不再锋利了。整个冬天,老痴爷父子都在梳理着疙瘩山的毛发。
老痴爷问,冷不?老痴爸说,冷。老痴爸说冷的时候,牙关哒哒地响,像敲一堆坚硬的碎冰。老痴爷说,你看见那些穿套裤的富汉人了吗,才冷呢,老话说,穿着套裤图绚呢,冻得沟子干绽呢。老痴爸便看见穿着套裤烤火的盆盆爷,不停地在搓自己的屁股蛋子。其实,老痴爸是很想拥有一件像盆盆爷那样的套裤的,尽管套裤只有两条棉裤筒,却并无裤裆,用布带子提携着系于腰间。老痴爸从来都想象不出一件棉裤到底有多么温暖。
老痴爷说,你拖着耙子来回跑着搂柴禾,身上就暖和了。
老痴爷又说,我给你讲个古言(故事)吧,你听着暖和。
老痴爸不屑地说,不会又是“古言古言,两头冒烟”吧。
有一年冬天,也像今年这么冷,住在地主家磨坊里的长工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背了石头磨盘绕着磨台转圈圈,推磨的驴一样,转一圈,又转一圈,转得浑身热气腾腾的,像咱东家厨房里的蒸笼一样,地主听见磨坊里有响动,跑去看,见长工光着膀子擦汗,惊奇得不得了,进门问长工,我穿着羊皮大衣都觉得冷,你就穿一件单汗衫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呢。长工说,你不要小看我这件破褂子,可是祖传下来的宝贝呢,叫火龙袍,冬暖夏凉。地主便羡慕得不行,脱下羊皮大衣跟长工换,长工再三的拒绝,最后地主将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下来,长工方才很不情愿地换了。
火龙袍上虱子熙熙攘攘的,像咱关下逢集时的人一样多,虱子卵亮晶晶的,像一串串珍珠,地主恶心得不行,让老婆洗了再穿,却怎么也不暖和,以为长工骗了他,便去找长工的麻烦。长工说,你把我的宝贝弄坏了,火龙袍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才是宝贝,你用水洗得一干二净,还怎么暖和呢。地主哑口无言。
地主冻死在了马路边上一棵虫蛀过的左公柳里面。那个虫蛀的树洞,放羊娃常钻在里面点火取暖,烟熏火燎地,黑乎乎的。长工却对人说,是地主穿了他的火龙袍烧死在树洞里的。
老痴爷说,你去马路上看吧,那棵被烧过的柳树还在呢,就在歇马店门口。
老痴舅舅真的很心疼左公柳被虫蛀,即使躯干只剩一个空壳却还依然顽强地枝繁叶茂,感动得老痴舅舅逢人便拍着胸口印有“护林员”三字的红牌子,说,都管好你们家那些不懂事的娃娃,放羊的时候别再钻到左公柳的树洞里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