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治和三丑在疙瘩山根下吵架,吵得很凶,惊得疙瘩山上二零零四年的麻雀四处躲避。三丑夺过了治治手里的铁锨,铁锨刃还差一苍蝇尾巴的距离,便铲到了治治脖子上突起的筋,被进富从腰里抱住了。三丑头上的短发,像一根根竖起的麦芒,他瞪着牛蛋一样的眼睛,对治治说,你再敢挖疙瘩山,我立马骟了你。三丑是六月二十四日出生的,和雷爷同一天生日,脾气暴得很,像三虎爸当年在雷爷庙上用土炮打雷雨的火药,一点就着。三丑的外号就叫火药匠。三丑妈每年的六月二十四都去疙瘩山上的庙里给雷爷烧香上寿。三丑妈最怕的是三丑的暴脾气。
拦下三丑的进富却向着三丑说话,治治你就多跑几步路,到番家沟去拉土吧,关下这几年建房子的人多,疙瘩山挖得成了烂绿屲,风水全都破坏了。三丑瞪着眼睛说,你倒是算算,自从老痴哥考上大学至今,咱关下二十年都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了。
三丑爸是旧社会的戏子,关下人叫戏班长,秦腔唱得好,嗓音洪亮高亢,学艺十年,初次登台,吼了一嗓子《下河东》,从此便红了,也渐渐紫了,一旦紫了,便如一颗葡萄走到了辉煌的尽头,被戏班子里的师兄在饭里下了哑药,说不得话了,慢慢又聋了,说话指手划脚,没几个人能听得懂,算是彻底的废了。解放后一直当残疾人对待,却好赌,成日里找人抹金牌,摇色子,用灌了铅的色子糊弄人,没人管得了。县公安局只管了一次,便进了一九八一年的县看守所,坐了三年的牢。
从里面出来后,消停了一些日子,总归是寂寞得很,又重操旧业,终在去马营跟庙会时,被人砸破了色子,倒出一坨铅来。断了手脚的三丑爸从此便断了赌的念想,也渐渐的断了气。
三丑喜欢秦腔,哪里有戏,他往哪里赶,台上戏班长唱,他在下面场子里唱,唱上了瘾,先是买了台收录机,听磁带,还不过瘾,问戏班长买了一套行头,疯子一般的穿戴了,在土街上一摇三晃地唱。三虎唱的是《下河东》里的词:
为江山你也曾南征北荡,为江山你也曾流血负伤。为江山你也曾力拒奸党,为江山你也曾苦受风霜。
二喜在旁边跟着唱,为江山,我吃过馓饭喝过拌汤,为江山,我大干修水平梯田。关下人便笑,三丑说,你不要胡唱,戏词里不是这么唱的。大虎说,我还以为谁家的叫驴昂噢呢。三丑说,大虎,你当个村干部就骂人呢。见大喜老婆过来,很恭敬地说,你是行家,你给评一下,我唱得怎么样。草台班子出来的大喜老婆说,像个班长。三丑便很高兴。
老痴舅舅说,你先人要是不哑,你肯定是个好戏班长。又说,这都是命啊,你虽然身披龙袍,但你做不了皇帝,我们关下是出不了大官的,疙瘩山它就是个假纱帽。说得三丑有点不高兴,看看疙瘩山,疙瘩山被关下建房的、垫猪圈的已然挖得面目全非了。
老痴舅舅又说,靠山,靠山,山都挖豁了,别指望着出人了,不出大事就算万幸。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光知道种地做生意挣钱。
老痴舅舅还说,康家是怎么败的,还不是疙瘩山上的两座塔给压死的。说完,见进富脸上脸上红一下,看看疙瘩山,进禄脸上绿一下,看看古城。疙瘩山上的塔早已在修水平梯田大干时挖倒了。
老痴舅舅背着手走了,进富朝老痴舅舅的后背啐了一口,说,马后炮。进禄很不屑地说,事后诸葛。
治治悻悻然,摇起拖拉机,拖着一股黑烟开进了番家沟。番家沟里的土不好,盐碱重,白花花的,加之民国九年大地震时,疙瘩山崩塌,埋了十几户番家人,沟边的土里,至今都有白骨外露。谁敢用这种土打土坯建房子,垫猪圈也不愿意。
治治在番家沟里转了一圈,着实找不到一块好土,一堵气却将拖拉机开上了疙瘩山,在自己家的一块坡地前停了下来。治治爸带领关下人大干三年,也未能将疙瘩山上所有的耕地修成水平梯田,治治决定趁建房的机会,取走坡地上高处的土,顺便将这块地修成水平梯田,倒不用花很大的工夫就可将地里的土匀得平整了。在自己的地里取土,谁还能管得着呢。
由治治开始,三丑代表关下人立下了规矩,疙瘩山从此不可以乱挖土了。疙瘩山是关下人共同的靠山,重视和保护疙瘩山的风水,关乎关下子孙后代的兴旺发达。考大学,吃皇粮这是关下人对子女的最大夙愿。
用时间和数据作比较,在杨家店子人面前,关下人是抬不起头的,二十年来,五里外背依老虎娃山而居的杨家店子一年不落地出了很多大学生。而关下自从老痴哥之后,虽说像三毛一样的中专生出了不少,也出过聊聊几个大专生,但真正的大学本科生,还真的空前绝后地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对于大学生的定性,关下人有着明确而严格的标准,本科生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学生,是头顶荣耀并大有作为,甚至前途无量的,而中专生或者大专生,关下人只承认其考上了,从此可以走出关下去,就像科举时代的状元,光宗光祖,荣华富贵,而非榜眼探花可比。
走出关下,是关下父母及孩子的最高愿望。走出去,也就是从此吃上皇粮,成了公家的人,从此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二痴哥由此便创造了关下高考史上连考八年而不中的伟大壮举。八年抗战失利的二痴哥就像疙瘩山上松鼠,眼里满含着惊恐和自卑,关下的土街显得太过宽阔,他走在上面太过醒目,而只能顺着墙根蹒跚,终于落荒而逃,带着愧疚和伤痛去了新疆打工。二痴妈一夜间白了头,像案板上的面碗,泪眼婆娑地对老痴妈说,书读老了,眼睛都麻了,还连个媳妇也没找着。
比二痴哥打击更大的,是二痴爸,二痴哥逃往新疆的时候,刚读完初中的二痴也一同去了。弟兄俩在车站等第一班过路车的时候,天还未亮,盆盆爷店铺的门开了,先是射出一片灯光,洒在土街上,接着盆盆爷的咳嗽声也从店铺里跌跌撞撞地甩到土街上,盆盆爷急急地出来,扯开裤腰带,将一九九一年秋天的第一泡尿撒在了屋后的角落里。看见盆盆爷,二痴哥和二痴不约而同地躲在了路边的一棵柳树后。
二痴爸至今都不明白,是两弟兄合谋算计了他,还是二痴不孝,未能按他的意愿读书考大学,即使考不上大学,读个中专出来,像三毛一样,也算是公家人了,从此不再在这片黄土地上艰难地觅食了。二痴从新疆打来一封信,说,不读书了,越读家里越穷。信里还夹了十块钱。二痴的不孝感动了二痴爸,二痴爸老泪横流,像牛谷河的水,浑浊不堪,淌过二痴爸的脸,又淌过二痴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