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和卓星说了陶妮是我妈妈。
那你就是我爸爸了,我说,卓星,说实话,我这个儿子也挺好的吧,虽然我是没有卓伦聪明,不过我跳舞跳得挺好,也不是一无是处。哎,你有没有给我想过名字呀,龙宝这个名字不好听,是老龙起的,你肯定认识他,对了,你们是什么关系啊?等你好了告诉我。到时候你给我重新起个名字吧,卓伦——我想想,叫卓越,我看卓越挺好的。卓星,说起来,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天底下就这么一个陶妮,偏偏给你碰上了,碰上了呢也就算了,可是陶妮多喜欢你呀,可惜就是陶妮的阳寿不长,不过你们下辈子可以再做夫妻的吧,陶妮现在是鬼,这就证明了,人是有灵魂的,不是一死就完事的,所以你们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有的是机会,你一点不用担心找不着陶妮,到时候你就去芭蕾舞剧团找,跳舞跳得最好的那个,一准是陶妮。卓星,你得好好活着,那天陶妮都和我说了,你不死,这是天意,你想想看,老龙捅了你一刀,你没死,那天从楼上摔下来,脑袋先着地,你还是没死,不是天意是什么?其实你仔细想想,活着不坏,你有我,还有卓伦,谢梦茵虽然跳舞不如陶妮好,可是她对你多好,照顾你那么多年,知道你住院了,马上从欧洲飞回来,那是欧洲,可不是河北,能找到一个对你这么好的人,容易?当然了,我说活着,做要紧的还是为你自己,活着的乐事也可多了,吃白阿姨做的饭啦,吃学校门口卖的煎饼果子啦,去墓园的山上看日出啦,和宝妹一起看动画片啦,好玩的事多得数都数不完。
卓星的眼睛动了动。
我继续下去。
卓星,还有件事我拿不准,我问问你吧。还有一年多我就小学毕业了,挺快是不是?宝妹——你还记得宝妹,宋雅芊,你记着是白送的牙签就成,她说要考舞蹈学院的附中,当时我还不怎么清楚,不过后来我问了老师,说是可好的一个学校,跳舞最好的人都去那儿,听得我也很想去了。不过那时候老龙出狱了,我要和老龙回家,不知道他能不能拿得出学费,其实我私下还想,谢阿姨资助我行不行,不过这样真有点厚脸皮啦,这两年多,吃掉用掉谢阿姨的也不少,我现在上课都是免费的,受的好处已经太多了。可是说真的,真想和宝妹一起去舞蹈中学,你没见过宝妹,可爱的要命,不如陶妮漂亮,也不如陶妮舞跳得好,可是就是可爱。
卓星微微笑着,听我说话。
我赶忙解释,可不是喜欢她,就是觉得挺好的一个小女孩儿。那时候说喜欢一个女孩子是挺害羞的,要是人家知道了,也准笑,有那种大嗓门又八卦的男孩子女孩子说不定会一边跑一边吆喝,“哎,×××喜欢×××啦”。
卓星就是像这样一点点进步的,很慢,不过很明显,能感觉他一点点“活过来”,就这样一直到出院的时候,他能简单回答你几个问题了,我们乘车的时候,偶尔会抬头看看窗外,而不像从前那样一直盯着手指。
总之,卓星的变化让人满意的过分,坏处就是,陶妮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那天,我是足足隔了半个月后才见到陶妮的,我早察觉她是故意避开我了,不过不明白为什么,避开卓星说得过去,可是我?总不是不肯叫她妈妈就生气了吧?
陶妮,你干嘛去了?
陶妮说,你这些日子可好?
除了没见到你,别的都好。
你过得好,卓星也过得好。
别岔开话题,到底为什么躲起来不见我的?
陶妮微笑着说,卓星在康复,你交了新朋友,没有我,你们的生活都很好,我就没与存在的必要了。
没有没有,我说,我想你,天天想你,你怎么没存在的必要?
陶妮又笑了,却有一点凄楚,说着,人鬼殊途呀。
什么属兔属鸡,你是我妈妈呀。
龙宝,陶妮摸着我的额头说,真对不起,一天都没有照料过你。
我摇头,谢梦茵说对不起我,你也说对不起我,你们对我都这么好,倒底有什么对不起我?
陶妮怔了怔,问我,梦茵这样说?
从罗马尼亚回来的那天,抱着我哭得可凄惨。
陶妮轻叹了一口气。
我拉着她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现在离开了才是对不起我呢。
陶妮没有说话,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很深的眷恋,那是我在我家养的母鸡的眼睛里看到过许多次的,每当它对着鸡蛋的时候。
我的嘴唇嚅动着,终于念出那两个字,妈妈,妈妈……妈妈!
如假包换是龙宝的妈妈,认识的时候已经是只鬼,妈妈,我很笃定的又叫了一次。
陶妮激动的几乎要哭了,要不是鬼没法子哭,她准保会哭得像下雨一样,现在,她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陶妮,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卓星的交谈连说话都用不上了,那是一种只凭着彼此的了解就可以完成的东西,在认识陶妮两年之后,我终于体味到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之后陶妮依约没有离开,然而她出现的越来越少了,我那时尚不以为然,虽然仍旧常常想她,但大多数时候,跳舞的时候,和酒瓶底,和卓伦,和宝妹玩儿的时候,是想不起来想她的。
卓星出院已经是十月了,安顿好卓星之后,我才记起来,我已经彻底把我的爷爷忘了,按约定,我和白阿姨月底要去看他,结果我们都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探监日期已经过了,于是只好改在十月月底的会面日见他,白阿姨足足多做了一倍多好吃的,光是肥美的大螃蟹就带了半打。
关于卓星的事情我和他说了,他点点头,没做评论,还有陶妮和谢梦茵说的那些话,也学给他听了,我指望刺激着老龙把他那个一知半解的故事讲完,结果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只好把话题转到大胡子身上,这件事虽然不是生死攸关,不过也是顶重要的,别的不论,墓园可是老龙唯一的工作,唯一的家,现在两样一起易主,将来他出狱,我们俩的生计都成问题。
我把那天看见的都说给他听了——我被扔进水里的事不算,多少有点自作孽的意思,而且被人扔进河里多少觉得丢人。末了,我告诉他,大胡子说了将来我们回去把房子还给我们。
另一个守墓人啊……
不是,我说,他说不是守墓人,可是问他是干什么的,也不告诉我,还有,那个人凶是凶了点,可是不是坏人。
挺好。老龙说。
明明没喝酒,可是说出来的又是不着边际的话了,房子给人占了,居然还说好?
以后你安心在谢梦茵家住吧,有事没事别总往墓园跑。
咱们家就不管了?
谢梦茵家好还是咱们家好?
当然是谢梦茵家,这可没什么疑问,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的,那都是因为捞不着金窝银窝,要不然你让那些人去住住我家,再住住谢梦茵家,准没有一个人愿意选“狗窝”的。
那就得了,龙宝,这两年住在谢家,好好学习,好好跳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都没问题吧?
这个自然。
那就得了。老龙说完,伸手就拿了一只肥肥大大的蟹,吃起来,我见着老龙对于蟹的兴趣已然大过我,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回去了。
结果这一走才过了三天,看守所就给家里来了电话,再过十来天我们收到了正式的通知,法律术语什么的我也不大明白了,关键只有一个意思:加刑。
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早晨谁先洗脸的问题,结果惹得老龙和一个年轻的小囚犯动了手,要说起来,我那个爷爷虽然是年纪大了,不过论体力论身手,潦倒一个营养不良似的的单薄小年轻儿还是绰绰有余。事后我去看了,小囚犯浑身青的青紫的紫,被揍的不像样,而老龙除了一颗已经快下岗的门牙,别的倒挺好,看样子打架没有吃亏,老龙果然是老龙,不傻,绝对不会跟那种身强力壮的蛮汉子打架。不过问题是,这场两人对抗赛的胜者现在要被加刑了。
白秀燕说,龙老也真是,这么大人了,沉不住气,为了多大一点事嘛,又不是早晨赶时间,晚一会儿早一会儿能怎样。
就是,晚一会儿早一会儿怎样,还不是坐监狱,不过有一点白秀燕说的大概不对,她说爷爷是沉不住气,我却觉得老龙是早有预谋。
莫不是那天说了房子易主什么的,老龙担心出狱没地方去,所以故意想加刑的吧?
以我对老龙的了解,做不合常理的事从来是他的强项,所以若说这真是老龙所为,不奇怪。不过单单是因为这个就故意加刑,也太划不来,而划不来的事老龙一般可不做。这老家伙脑袋里总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呢,为了买到既便宜又不至于太不新鲜的菜,连晚上去菜场的时候都算得一点不差。至于这件事究竟怎么回事,只有老龙和老天知道了。
十一月初,谢梦茵回来了,带着一身欧罗巴的浪漫气息——本来就是跳舞的人,洋气的很,加上在实实在在的洋地儿跑了两个多余,换了一身紧腰藕荷色提花长裙,那气场便更不必说了。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白阿姨是一条围巾,小伟和小薇是一对情侣手环,我有一套胡桃夹子的玩偶,卓伦是一套英文原版的百科全书。另外还有一堆巧克力,奶酪和香肠,都是挺新鲜的味道,我挨着样儿尝了一遍,结论是欧洲的香肠可比煎饼果子里夹得火腿肠好吃多了。
卓星,给我们分礼物分了一圈儿,最后一个是卓星——主角总是最后登场嘛,这个我明白,我倒是挺好奇谢梦茵会给卓星买什么的,眼见谢梦茵拿出来的是一对玻璃天鹅,虽然是玻璃这种不怎么值钱的材料,可是那对天鹅做工真是好极了,倒不是很像真的,恰恰相反,和真天鹅的样子啦,颜色啦,都不大一样,可你就是觉得那是天鹅,是天鹅才能有的那股子孤傲高雅的劲儿。
卓星说,是我和你?
这时候卓星已经好多了,我们早和谢梦茵在电话里汇报过,那之后谢梦茵不再每天来电话了,有时候是三四天,有时候是五六天,反正是个正常的频率了,问得也不局限于卓星,我啦,卓伦啦,甚至白阿姨的儿子小伟都提到过。
是你和陶妮,谢梦茵说。
谢谢。卓星把那对天鹅放在膝盖上,我不知道他谢谢的究竟是这件礼物,还是谢梦茵说这两只天鹅是他和陶妮。
这个时候陶妮出现的频率已经由半个月转为一个月,频率的降低是因为我和卓星的日子都越来越好了吗?
后来我们带着卓星去精神科看过,医生对这样的康复效果表示非常惊奇,我心想难不成真的是我的那些碎碎念起了作用?不过他可别一激动就把我亲宝妹的事儿给抖出来吧?
与此同时,我也在想另一个问题,就是卓星如果真的好了,他和谢梦茵怎么办呢?他不喜欢谢梦茵,这个没什么怀疑,谢梦茵自己大概也清楚,疯了的时候可以把什么都忽略掉,可是一旦醒了,总不能把谢梦茵当空气吧?会离婚?这可是个挺严重的问题。我们班上有个男孩子的父母就离婚了,不知道怎么大伙儿都知道了,原来的朋友也没有了,虽然连原因也说不出来,可是那些离婚的人的孩子是顶被瞧不起的。可能多年以后想起来,这些人都要后悔自己当初的无聊和无知,不过当时——甚至是我都有点觉得父母离婚不怎么光彩。要是谢梦茵和卓星真离婚了,卓伦会不会也这样?虽然不用上学,可是也只能跟着爸爸或妈妈中的一个生活了。
至于我,虽然卓星是我亲爸爸,可是一直以来的生活啦学习啦都是谢梦茵在照顾,要是他们分开了,我无疑是继续跟着谢梦茵生活的,于是跟好不容易发现的爸爸又要分开了——这样一想,觉得自己跟扫帚星似的,好运气一点没有,坏运气却多的用不完。
有时候心里想想,卓星的康复如果是件这么麻烦的事,那他还不如浑浑噩噩的好。
谢梦茵回来后休息了几天又开始上班了,卓星的康复在她回来后就像发动的车子一样,虽然一开始缓慢,后来就快起来,不能说跟正常人完全一样,偶尔还是会不正常——这多少有点生理因素,而大多数时候,他已经是个正常人无疑。虽然正常人卓星大多数时候也是沉默的,可是你看得出来,他是在思考,在回忆,而不是耽溺于无端的幻想。
这个卓星是陌生的,很客套,很有礼貌,也很不让人亲近,疯子卓星是温暖的,可是正常人卓星是冷冰冰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是对着这么一个人说了那么多傻话,甚至连顶丢人的事都告诉了他。不过卓星也不记得了吧,说喜欢宝妹什么的,那些疯话应该和他的疯病一起被遗留在了过去。
不过这个真的是卓星?有时候我在想,觉得这个人虽然好,但是不像是陶妮喜欢的人,想象不出他和陶妮怎样像一对天鹅那样在湖面慢慢的游。
结果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是卓星,可也不是真的卓星,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随着陶妮的死已经被封印,就跟比克大魔王被魔风波封印在电饭锅里一个道理,那部分被封印在卓星的疯里头,而现在这“疯”已经被我消灭了,所以那一部分卓星也跟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