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时候,我感冒了。虽然没打喷嚏也没流鼻涕,但嗓子疼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一场大感冒马上就要来袭。从小到大,我并不常生病,即便生病也不会像同学们那样躺在床上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吃着妈妈喂过来的排骨汤。倘若我的病不太严重,那爷爷和我都会采取放任的态度,不吃药,顶多就是多灌几瓶白开水下去,因为感冒无论多么严重,到最后总会自己痊愈的。我本来不爱生病,更不必说生大病,但据爷爷说,那种不省人事的高烧我的确也发过一次,只可惜我对此已经全没有印象了,不然,我能借这个机会稍稍感受到一些陶妮做鬼的感觉也说不定。
感冒虽然难过,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今天坐公交车上学的时候,我一上车就大了大大的一个喷嚏,我看见几个女人掩着口鼻转过头去,接着我的周围就出现了一片小小的空间,虽然地方不大,但我一点拥挤的感觉也没有了。接下来,一旦有不明就里的人靠近,我便再打一个喷嚏,倘若实在打不出,那就咳嗽几声,再不然,狠狠吸溜几下我堵塞的鼻子也是好的。总之,在旁人嫌恶的目光中,我非常舒服的乘车到学校去了。
我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是,有失必有得,又得必有失,如果按照流行的说法,也许这可以算作我爷爷的座右铭。我爷爷从我出生之前就开始说这话了,听他说,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连妈妈,爸爸都不会叫,就已经能含含混混的说得失了。爷爷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虽然没有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很是得意,而我心里也很得意,为了没有让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傻里傻气的去喊妈妈,妈妈,我觉得认可这件事作为爷爷的一件功劳。
从这件事里,我也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刚刚初生就到了爷爷的手上了。我问爷爷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情景时,他像个哑巴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可一旦问到我出生之后,哪怕是细到一顿饭,一泡屎他也说得一清二楚。由此我推断,我一定是出生之后被交到爷爷手上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被交给一个全无血缘关系的守墓人,但我一直觉得这个决定做的并不坏。
不过我到了学校之后,就不能再想爷爷和墓园了。不是我真的不想他们,是我怕自己想的太多,会忍不住逃学跑回去,鉴于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我命令自己不去想了。
后来我真的不想了,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爷爷的这句话在今天应验了,如果说我的感冒是“失”,那么我会和区长女儿一起被舞蹈老师选中就是我的“得”。我终于明白区长女儿为什么是香饽饽了,因为她真的是香的,洗发露和雪花膏的气氛混在一起,可好闻。在舞蹈教室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她旁边,那股味道随着区长女儿的一举一动飘过来,只可惜因为鼻塞,我不得不使劲儿的抽动鼻子才能闻到一点点,于是我越发用力的吸鼻子,忘记了这样做会发出呼鲁鲁的声音,终于,区长女儿也学着公交车上那些阿姨的样子,嫌恶地把身子挪到旁边去了。
我闻不到那味道了,还真是有得必有失。
舞蹈老师是个很像女人的男人,他长得又瘦又白,像女人一样漂亮。他会不会也被叫做娘娘腔呢?我忽然替他担心起来了,虽然在我眼里他很像,但考虑到他从五十几个人中间把我选出来,我决定不这样叫他,即便在心里也不会这样叫。但同学们是不会叫他娘娘腔呢?这时候我看见区长女儿看着这老师的眼里竟然都是崇拜,终于放下心来,他能让班上最高傲的人变得谦卑,我还有什么好担心呢?
老师说话了,嗓子倒是一点不像女人。
原来他也是跳芭蕾舞的,和陶妮一样。他说自己受聘于谢梦茵的舞蹈学校。谢梦茵,就是那个让我和爷爷都哭了名字,我仔细听他说下去,他挑我们出来,是觉得我们的身材是非常好的芭蕾舞苗子,让我们回去问一问家长,愿不愿意让我们来学校学习芭蕾舞,当然,会比较辛苦,一开始也可能有些困难,总之就是啰里啰唆的一堆话了,我对这些全不在意,真的,一个肯五点钟起床赶公交车的人,怎么会介意每天下课后在这样舒服漂亮的舞蹈教室里多花两个钟头呢?我真想知道的,是这两个钟头要花我爷爷多少钱,可是我等啊等,等到老师说了同学们再见,还是没有等到。
于是我直接对着他喊,多少钱?
同学们哄然大笑,区长女儿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我又闻到那股雪花膏混洗发露味儿。
老师似乎没有听懂,反问我,什么多少钱?
学跳舞的学费啊。
老师看着我,缓缓说,有兴趣就先来上课,钱的问题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什么叫以后再说呢?我还想问,但老师已经换上了大衣,用脊背对着我了。
算了,既然他这么说,我就先来上课好了,到时候要是想问我要钱,我就直接滚蛋,就算他追到我墓园的家里也没有用,反正家里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晚上回家,我把这件事和爷爷说了,还有我的“免费午餐”计划,我以为爷爷一定会表示支持,说不定还会夸我聪明,没想到,爷爷听罢我兴致勃勃的叙述,表情凝重的,只是反复重复着两个字:芭蕾。
芭蕾,怎么会又是芭蕾呢?
芭蕾怎么了?我看着爷爷,发觉他又一次变得有些奇怪了。
爷爷,可不可以呢?不要钱,真的一分钱都不要,我问过老师了。要收钱的时候,我就不去了。还有,和我一起跳舞的有那个很漂亮的区长的女儿呢。还有还有,我们班上五十二个人,那个老师只选了六个人。还有还有还有,那个舞蹈教室是全新的,四面都是镜子,可漂亮呢……
我对着爷爷滔滔不绝,把是原因不是原因的“原因”都罗列出来,爷爷忽然将手按在我的头顶,说,看样子你是真的很想去呢。
很想?不不,那也没有,我刚要跟爷爷解释,忽然发现爷爷说的并没有错。对了,我就是很想去,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回来的公交车上,我忘记了打喷嚏也忘记了咳嗽,一心只想着舞蹈学校的事情。我这是怎么了?这样一个迫切的我把我自己吓坏了,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和那些为了《美少女战士》里那个战士比较好看的话题喋喋不休的女生们一样,变成了傻瓜。
我沉默了。
你去吧。爷爷看着我,长叹一声,艰难的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我则听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突然间觉得,上学好像变得不讨厌了,虽然老师依然愚蠢,同学依然无聊,但那个叫学校的地方也有了一点龙宝会喜欢的东西。
我的一整天,为了三点半到五点半的时光,有了生气。
我也觉得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想陪陶妮做鬼了,虽然还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却相信一定有这样的人存在。陶妮知道会不会生气呢?昨天在墓园待到午夜也没见到她,今天我决定待得更晚一些,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陶妮。而在此之前,我会迎来我的第一次舞蹈教室的时光。
爷爷为此特地给我买了一双舞蹈鞋,女孩子常穿的那种白色的,花了他六块五毛钱。爷爷将这双鞋子递给我的时候,我几乎要跟他发脾气,女孩子的鞋子,我怎么能穿呢?这样一来,同学们一定会更大声的嘲笑我是娘娘腔了,可爷爷说,这样的鞋子就是跳舞穿的,分什么男女,平时那些女生的穿法是她们的不对。我很疑心爷爷是为敷衍我编的谎话,但最终还是将鞋子接了过来,不为爷爷的解释,而是为了那本来可以买十九个鸡蛋的六块五毛钱。
现在,我在舞蹈教室里将鞋子穿上了,四下看看,原来另有几个男孩子也穿了这样的鞋,看来爷爷并没有撒谎,可他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知道,不能不说是一件神奇的事。
除了昨天的老师,谢梦茵也来了,那个男人却不在。我们进去的时候,老师正和谢梦茵说话,他本来比谢梦茵高,和她说话需要低下头来,但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只觉得矮小的谢梦茵才是真的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说话的人主要是老师,谢梦茵极少开口,但她一开口,老师就把头低得更低了,同学们这时候来的差不多了,大家都在自顾自在照镜子,只有我全神贯注的盯着谢梦茵和老师,我忘了我的四周也有镜子,忘了老师正好可以从镜子里看见我在看他们。
老师转过头来了,用肢体告诉我他发现了我在看他。
发现了又怎样呢?我还是看他们,主要是看谢梦茵。
谢梦茵这时候和老师点点头,说了句什么,老师走到中间了。开始上课。谢梦茵待在教室的一角,看我们上课。
芭蕾,对于八九岁的孩子来说,还是个很陌生的事物,上课依旧是从讲解开始,好在老师一边讲会一边配上动作,还不至于无聊到让我走神。
不过我依旧觉得讲解是太长了,心想老师要和陶妮一样是个哑巴就好了。
我克制不住打了个哈吹,同学们憋着笑了,不知道是谁发出了放屁一样的声音。
这下子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连我都为这难得的没有成为被嘲笑的对象的一次咧了咧嘴角,同时也发现一直紧盯着我们的谢梦茵依旧神情淡漠。
老师摆手让我们安静下来,发令让这群聒噪的小孩子在扶手边上站好。
站姿。
当然,最初的时候,老师为了让我们了解芭蕾舞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先跳了一段,同学们看到他轻盈的像鸽子一样的旋转跳跃,一个个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待表演结束,所有人都热烈的鼓掌,除了我。我没有鼓掌并不是觉得他跳的不好,但是,你要知道,我认识陶妮,我看她如白天鹅一般的跳舞跳了整整一年,而鸽子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和天鹅媲美的。
我又打了一个哈吹,我以为会被骂,但老师的眼光扫过我,只如扫过一团空气,接着就让我们开始练站姿了。
我猜,他准备在练习的时候针对我。
我开始练习了,同时注意到一旁的谢梦茵一直以同一个姿势坐着,仿佛又是一座雕塑。
挺胸,抬头,抬下巴,老师走过每一个人的身边,不时的矫正着同学们的姿势,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趁机狠狠的掰一下我的肩膀或者掐一下我的腰呢?虽然我觉得镜子里自己的姿势很漂亮了,但他是老师,只要他想找毛病,那毛病就一定会有的。他走到我身边了,手放在我的胯骨上,却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扶了一下就抬起来,接着对全班人说,这个同学的姿势很标准。
这是我上学以来头一次被表扬。
我注意到这个时候谢梦茵换了一个姿势,将头偏到了我的方向。
第一节课,我们做的全部内容只有站姿,虽然这没什么难度,但我也没有觉得无聊。而我的同学就不同了,没想到这样简单不过的事情,居然有好几个人就是做不好,“雪花膏”甚至为此哭了起来。
幸灾乐祸,其实我有一点。
两个小时的时间过的飞快。一下课,我头一个飞出了舞蹈教室,一来我要赶上去往郊区的末班公交,二来我怕老师会提到学费的事情,我就是这样想的,能拖一天是一天,能多上一天课我就多赚一天。
晚上回家,爷爷弄了两个好菜,大葱炒鸡蛋和土豆烧豆角。菜都是我们自己种的,鸡也是自己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为庆祝我的入学,其实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了,总之这顿饭我吃的很开心就是了。
饭桌上,爷爷一直问我舞蹈学校怎么样,我尽量装作谦虚的样子将一切告诉他,可到了最后,讲到“雪花膏”哭起来那一段,我还是忍不住有些得意。爷爷问我,那么,你是跳的最好的一个了,我不敢说是,但也不愿说不是,就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跟爷爷打太极,说,这才是第一次上课。爷爷听了,点点头,不再问,又开始喝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爷爷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菜我吃了大半,饭也吃了两碗,吃过饭,我便去墓地里等陶妮。
现在,我和陶妮的事情爷爷已经全知道了,对于我和陶妮的交往采取了默许的态度。我曾问爷爷他和陶妮是什么关系,爷爷说,活人和死人。我又问,那陶妮活着的时候呢?爷爷说,好人和坏人。
我忽然想,那我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喜欢好人陶妮,也喜欢坏人爷爷。
九月份的天气已经冷了,我们这座山上有些枫树,今年叶子泛红的特别早,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欣赏火红的枫叶,他们难道不知道,叶子一旦红了,接下来就会掉落,干死,腐烂,红色是叶子的晚年,既然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晚年,又为什么会喜欢叶子的晚年呢?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对于这些想不通的事情,我的办法就是不想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想怎么样和该怎么样是没有一点关系的,譬如这叶子,不论人的喜欢和不喜欢,该红就要红,该落也会落。
陶妮会不会喜欢红枫叶呢?我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决定今天晚上来问一问。
起风了,一颗沙子迷了我的眼睛,当我终于费力地把这粒沙子揉出来的时候,陶妮已经在我身边坐下了。
陶妮!我有好几天没见她了,一见到她,立刻冲过去抱她,将我的身体整个儿的嵌进了她的躯体中去。
陶妮笑了,对我这样的热情显得特别高兴。
我开始向她讲述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重点当然是我成了芭蕾舞学校的一个学生。我这样滔滔不绝,像我的校长一样让口水飞溅出来,若不是陶妮是个鬼魂,我想她一定会被我的唾沫星子吓跑的。我一边说,陶妮一边点头,偶尔笑一笑,表示她喜欢我说的话。她可真是个好听众,我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忽然觉得上身的姿势有些似曾相识。
谢梦茵,原来她也会跳舞。
这个发现惹得我讨厌起来,天底下跳舞的女人只要有陶妮就够了,为什么要多出一个谢梦茵呢?
我的表情立刻显现出不高兴来,陶妮问我怎么了。
说还是不说呢?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谢梦茵的名字的时候,陶妮战栗了一下。
不吐不快,我终于说出来。陶妮这一次倒是很平静的听完了,我问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谢梦茵,陶妮说,没有。那么你害怕她?陶妮说,也没有。可是你一定认识她,我说的笃定,可陶妮没有回答。
我看得出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于是站起来,说,我今天学了站姿,我站给你瞧瞧。
我扶着墓碑摆出了站位。陶妮看着我,走过来,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我的前面。
一个人,居然可以站立的这样漂亮,我收起了自己的站姿,跟陶妮说,还是看你跳舞吧。
舞蹈中的陶妮,永远美得让你难以置信。
可惜这一晚,陶妮只跳了一段就停下了,接着她对我说,龙宝,你来跟我学。
和陶妮学跳舞吗?我看她跳了这么久的舞,从没想过要跟她学,不是不想,而是觉得这样的舞蹈并不是其他人能学得来的,它是一种魔法,是陶妮与生俱来的神奇本领。
陶妮看我愣住了,问,你不想跟我学吗?
想,怎么会不想,我立刻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可随即又软下去,有些泄气地说,想是想,可我能学会吗?
陶妮笑了一笑,说,别人不行,龙宝一定可以。
原来我可以。不过为什么单是我可以?别人行不行呢?这是我许久以后才想到问题,而当时,我单单被陶妮的话所鼓舞,随即一腔热血的投入了我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