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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葬仪

馒头说得“早起”,那是果真的早起,才五点,我就给馒头推醒了。初睁眼,面对高了一截儿的天花板,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又做了什么梦了。

馒头把屋里的灯开了,说,起来洗洗脸,一会儿吃杏仁豆腐。

杏仁豆腐家……不对不对,是馒头家。

我洗了脸,用的毛巾显然也是馒头刚刚拿出来的新东西,我是说是没有用过的东西,如果算年纪,说不定比我老,那上面绣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一看就是好多年前的制度了,毛巾上带着一股挺浓的卫生球味儿,想来馒头存放的很仔细。馒头用冷水洗脸,我便也跟着用冷水,小时候在墓园就是这样,虽然在谢梦茵家用热水,不过我不一点不介意洗脸水到底是冷还是热,总之洗完脸之后就清醒了——当然,真正让我清醒的也可能是杏仁豆腐四个字。

和大胡子的早餐相比,馒头家的早餐就简陋的可以了,速冻的豆沙包,袋装的酱菜,混好的五谷粥,虽然味道不见得坏,可是吃起来一点没意思——要不是有这么道杏仁豆腐的话。馒头做菜粗糙的可以,上回包的饺子用的也是现成的皮儿,做出的鲤鱼带淡淡的腥味,不至于吃不下去,可是也不怎么想让人多吃。只有杏仁豆腐做得十分出色,这道点心常见,这两年住在谢梦茵家,不少机会去餐馆吃饭,大馆子小吃铺都吃过,可是没吃过做得这么好的杏仁豆腐,甜味也好,牛奶和杏仁浆的比例也好,鱼胶粉加的多少也好,都正正好好是最合适的,我说,孟院长,你不做院长,去开家豆腐店倒合适。

孟院长笑道,你不跳芭蕾舞,去说单口相声也合适。

看着我们两个,你能想到我们马上要去的地方是医院的太平间?

这是我头一次见这么多死去的人,馒头一开始不主张我进去,要我在外头等,我说,我想看一看。

看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个不怎么一样的世界。

太平间里多少有点阴森,但纯然是因为在地下一层,常年不见阳光的关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都习惯把太平间设在这里,而不是在顶楼的什么地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阳光太好看,怕这些死去的人见了阳光就愈发不舍得离开。

当时在太平间里领尸体的不止我们俩,但统统哭得很厉害,相比之下,我们俩颇有观光客的意味了。尸体被放在一个个抽屉里头,抽屉外面贴着名签,以便辨认。孟院长抱了莎莎的姓名,看管的医生看了我们大概以为死得是老太太的女儿,小孩子的妈妈,及至把盖着莎莎脑袋的床单揭开,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这个……纵然是见惯了尸体的停尸房医生也很骇然,莎莎早衰症的脸虽然安详的挂着笑,但常人看来,模样多少有点恐怖。孟院长没解释什么,在记录上签了字,就领了莎莎尸体走了。

火葬场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一来人不少,二来果真比别的地方热一些。焚烧尸体的炉子和家属焚纸的炉子都常年的燃着,空气里弥漫的一股挺浓得烟味。火葬场建在半山腰上,这点倒是和太平间偷偷摸摸躲在地下一层不一样了。

孟院长领着我去办火葬的手续,处处有人排队。连死都要按顺序的死,不过这样也好,我想,起码死者不会孤独。

及至到了选骨灰盒的地方,孟院长,说我们不买。

说的口干舌燥的女人一下子来了火儿,说,来火葬的,哪有不买骨灰盒的。

孟院长说,我们就不买。孟院长不生气,可是这话说得有魄力极了,我想我要是遇到这样的人,大概只会说许多不好听话,甚至打一架都不排除,然而孟院长平平淡淡一句话,就让那火气比焚尸炉还旺的女人闭了嘴。我后来才明白,原来这是一招很高超的化繁为简了,不管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是不是谁来都买骨灰盒,火葬场的规定可是买卖自由,后来我问猛院长,孟院长说,现在卖骨灰盒都承包给个人了,多卖一个不就多挣一个?

到殡仪馆也是一样的,没有道别仪式,没有哀乐,也没有一大群亲人哭得撕心裂肺,孟院长在同意书上签一个字,他们就把莎莎推倒火炉里去了。可以说,这么些人里头,莎莎走得最冷冷清清,或者说,最安安静静。

不管我和还是孟院长,谁都没哭。

等着领骨灰的当口儿,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坐了,山上风大,可是这个时候有风真是再好不过。

馒头说,不害怕吧?

我说,不会。不过和墓园不怎么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我说,虽然同样是死者,可是墓园的死者是真正的死者了,而这里,还有刚刚在医院也是,虽然死了,可活着的世界依旧在牵绊着,好像在路口告别。

这样的地方,来过一次就好,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说,有什么忌讳?

馒头说,那倒不是,只是没什么必要。

你来过很多次?

馒头说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说,福利院的孩子,有病的很多,先天的病,治不好,活到十几岁,几岁甚至几个月就夭折了。我记得我来送的头一个孩子,先天性心脏病,前一分钟还在拍皮球,下一分钟就发病倒下了,倒是那只皮球,一直弹啊,滚啊,好久才停下。那天是刚过五岁生日的第三天,长得特别漂亮的一个孩子,活到现在的话,大概也该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了。那是第一次进太平间和火葬场,之后整整两个礼拜没睡好觉,做各种各样的噩梦。两个礼拜后,第二个孩子死了,十五岁,还有不到一年就要离开了。她从小就体质不好,一直生各种病,这一次由感冒变成肺炎,最后竟然演变成器官衰竭,再没能醒过来。那时候我还没从第一个孩子的影响里走出来,情绪不好,当时的领导也都知道,原不打算让我去的,可是我知道了,我说,我要去。不知道为什么,但那时候那个想法很强烈,觉得我一定要去。这一次,我没再害怕,一直都平静的厉害,后来,这样的事就一直交给我了,甚至后来当了院长,也仍在继续这个工作。只有一次哭得很厉害,是个在院里谁都不喜欢的孩子,凭良心说,甚至我也不喜欢,那些一提到孩子就觉得孩子都是天真可爱的人实在,也许可以叫幼稚,孩子又怎么样,虽然年纪小,但很多脾性已经显露无遗,那个孩子倘若长大,一定是个罪犯,一定的。他是十一岁的时候死的,哮喘病,之前体检从来没有查出来过。死的那天正好是年三十的晚上,看着小品孩子们都在笑,他也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没等救护车来,就走了。死得很狰狞,当时好些孩子吓哭了,正好是年三十的晚上。后来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三个日记本,里头记得不是日记,全是画儿,一本是人,我的,别的老师的,还有院里那些孩子的,一本是东西,院子里的牵牛花,梧桐树,麻雀,太阳,云彩,房子;还有一本是他自己想象的东西,瀑布,峡谷,城堡,森林,大海……都是铅笔画,可是真好看,你觉得那不单是画,而是什么活的东西一样。色彩很柔和,简直像女孩子的手笔了,你根本没法把这样的话和那么坏的一个孩子联系起来,我不知道他在画这些东西的时候是什么心境,越想知道,就越想不出来,最后看着他的尸体在炉子里焚掉了,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说,也许是自责?我说不好,可能因为把他当作另一个人讨厌过所以很愧疚?

孟院长说,不愿意想了。

话虽如此,但我觉得我那句话似乎还是戳中了一点什么东西的。

我忽然想到一点什么,问她,你要是送我也会哭吗?

孟院长说,我不会有机会送你的,龙宝。

莎莎的尸体似乎不好烧,等了挺久。捡骨灰的时候,孟院长取了那支玻璃罐子出来。

用这个装?不单我奇怪,火葬场的工人都奇怪,装在玻璃罐子的骨灰似乎不应该是灰惨惨的骨灰,而是什么明亮可爱的东西。

装完了,孟院长说,好了,我们走,去见你的罗切斯特。

孟院长这么说的时候,甚至有点兴奋的意思了,希望莎莎不要为这个生气才好——没有追悼会,甚至没有人伤心难过,末了,莎莎只是给人当作礼物一般的交送出去,我凝视着玻璃罐子里的灰白粉末,心想,也许莎莎的鬼魂现在就在我旁边,不知道她看见了礼物一样的自己,究竟开心还是难过。

去墓园的路上,我问孟院长,今后遇到莎莎的忌日,会不会看她。孟院长说,不会看,从来没有特地去看过哪个孩子,就连那个让她哭得特别厉害的孩子都没有看过。

一点不合常理,我想,虽然孟院长看上去是个顶一本正经的女士,可骨子里,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老实说,在这一点上,她和大胡子倒是挺像。

公汽在终点停下了,我领着馒头和莎莎,沿着最荒凉的一条路走下去,馒头望着无垠的绿色,说,是个好地方呢。

我说,再往里头住户也没有了,我小时候山脚下还有两户人家,后来也搬走了。

人鬼殊途啊。

结果,我们快到墓园的时候,遇见了挑着篮子的像洋鬼子一样的大胡子。最近有好一段功夫大胡子都没剃胡子了,把脸遮去几乎一半——他长得倒纯然是中国人的面孔,而他那些不怎么安分的俄罗斯既因都体现在了一把胡子上,不是古装电视剧里那种垂下来的软乎乎的胡子,而是挺茂密的络腮胡,卷曲的,在阳光下看,还能看出一点红的颜色。

我说,大年三十的,你干嘛去?

大胡子颠颠他的篮子。

我掀开一看,里头累得满满的腌酸黄瓜。

我说,怪不得头年做了那么多,可是,这个有人买?

大胡子说,鱼肉吃多了,这个东西稀罕的很,价钱就很不坏。

这些天一直在卖?

总要赚点钱才好过年。

我不怎么以为然,老实说,虽然大胡子一向穿得像个流浪汉——唯独给卓伦上课的时候才换一套正经衣服,可我心里清楚的很,他有钱,且并非在高档商场里买不打折的名牌货的那种有钱人。卖东西什么的,说是赚钱,倒不如说是体验看看当小贩是什么感觉。

我说,过会儿再去行不行?这个是丰台儿童福利院的孟院长。

你好。孟院长伸出手来,蛮有知识分子式的气派。

大胡子伸出带着粗皮手套的大手,说,卢衡。

孟院长说,说来冒昧了,今天带了个孩子来,想在山上给她找个地方。

进屋说吧。

对,我说,屋子里有壁炉,可暖——还没说完,大胡子就把篮子递给了我。

那个卖豆腐的老赵你知道吧?他旁边给留着地方。大瓶15,小瓶10块,不还价。

我去?

不去?

我去,我说。接着提了挺重的篮子,转身下山了,心里当然少不了损大胡子几句。这人把我当佣人使唤可习惯了——介意我倒也不特别介意,不过总觉得大胡子唯独对我才这样,对卓伦啦,宝妹啦,多少有点慈爱样子。

菜市场就在公交车站附近,原来我和爷爷也常常在这里买菜。今天因为是年三十的早上,来卖菜买菜的人都特别多,将过年几天需要的东西都购置齐全了,然后一家人就只待在家里打麻将或看电视——这大约就是我对过年的印象。

豆腐老赵依旧是老样子,虽然卖的是白嫩的豆腐,可偏长了张土豆似的坑洼的脸,冬天只穿一件露絮的棉袄,打扮的和山里的原住民一样。

哎呀,这不是龙宝?长这么高了?

你好啊,老赵——我正经儿从小就叫他老赵,不像对卖鸡蛋的女人叫邓阿姨,或者卖萝卜的男人叫王叔叔。原本他跟爷爷一起混得很不错,偶尔会来家里喝一杯什么的,每次老赵来家里,都给我们带不少榨豆浆剩下的豆腐渣子或者卖不掉的碎豆腐,所以我和老龙从来不买豆腐吃。自从老龙进监狱,我可有两年多没见过他了。

你这是搬回来了?

没有,我说,我也来卖东西。

怎么,打算学做买卖了——呦,这不是老卢的腌菜吗?

帮他卖来着。

老赵点点头说,那人挺不错。

我把旧桌布铺开,把那些重的要命的瓶瓶罐罐摆了出来,立马有个主妇来问价。

做生意倒是头一次,不过从小花在市场里淘便宜东西的时间不短,卖东西多少也会。

我说,这是正宗俄罗斯酸黄瓜,你瞧瞧,黄瓜用的都是俄罗斯产的小黄瓜。

主妇笑了,说,俄罗斯的酸黄瓜?

那可不,我们老家在大兴安岭,村子里都有俄国人,平时就吃大列巴,罗宋汤,家家腌酸黄瓜。

多少钱?

大的15,小的10块。

算25,我拿两个大瓶的。

我说,阿姨,你没见着前天有个人一下子买了六瓶,都是15块钱。关键咱得看这东西?六必居的黄瓜你去哪儿都买的着,这个你别儿地找不到。我们头年做了两大缸,就剩现在这么点儿了,你晚来一会儿买都买不着。

我从来不觉得买菜省得一块几毛钱有什么用处,砍价什么的,不过占占便宜,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个精明的人。

衬着她没开口,我说,阿姨,大过年的,我卖点东西不容易,您就当给我压岁钱还不成?

主妇笑了,递过三十块钱,说,给我拿两个吧。

主妇走后,老赵笑道,龙宝挺会卖东西嘛。

我说,卢衡也这么卖?

老赵哈哈大笑,说,那个老卢太有意思了,中国话说得麻溜,可只跟客人讲外语,偶尔蹦几句才十五,十块。你别说,他留胡子,穿靴子,真像个外国人。

怪不得这阵子也不刮胡子了,原来也是个骗子,我心想。

腌菜卖的出奇的好,刚过晌午,随着一个老太太买走最后一瓶,我的生意宣告结束。看一看,老赵的豆腐也差不多卖光。

他把盒子里最后一块豆腐包起来给了我,说,压岁钱我就不给了,送块豆腐,来年有福气。

我带着三百八十块钱和一块豆腐回到了墓园。

大胡子正抱着一袋红薯从地窖爬上来,说,卖光了?

卖光了,我左右打量,问道——孟院长呢?

走了。大胡子理所当然。

莎莎呢?

葬了。

葬在哪儿,我要去看看。

大胡子指了指,说,老桑树地下。

我跑过去,什么也没有。

我问大胡子,大胡子说,是没有,你想看什么?墓碑?坟冢?

也不是,我说,不过,总该有点什么吧?好歹有个人在底下呢。

大胡子笑了一下,说,你快回家吧,今天不是还要去看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