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梦茵家在市中心,临湖,房子很高,门口有保安,地下有车库,一领着我走近靠中间的一幢房子,坐电梯上去,停在一扇金红色的大门的门口,按响了门铃。
谢梦茵还在医院,接待我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人,他们完成了交接,一头也不回的走了。不难理解,终于把一件棘手的东西扔了出去。
女佣人旋即把我领进了房子,关上门,眼前是一座小宫殿一样的豪宅。
我不知道她和这阿姨是怎么说的,总之阿姨待我是很客气的,并没有因为我穿着破乱就轻视我,我猜她也并没有把我是凶手的孙子这件事告诉阿姨。阿姨领着我在房子转一圈,告诉我浴室怎么用,吃的东西放在哪里,还说电视录像机都可以随便看,然后才把我领进卧室里。卧室很大,比我家的房子都大,蓬松的被子,香喷喷的,我踩上去,和蹦床一样软。
阿姨安顿好我就出去了,她说给我热牛奶去,过一会儿,我听见轻轻敲门的声,和老龙那种梆梆梆的声音一点不一样,这敲门声是咚咚咚的,很有礼貌。
我想了想,该说声请进,可是这话心里想到了,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阿姨又咚咚咚的敲了一回,我索性亲自给她开门好了。
门开了,却不是刚刚那个阿姨。门口的是一个男孩子,和我大概同样年纪,坐在轮椅上仰望着我。
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乖巧,懂事,安静,把自己包裹的完美无缺,总之在学校里,是老师顶喜欢的那一种,同时,也是我顶讨厌的那一种。不过这孩子我却不讨厌,看得出来,他的礼貌和安静一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像是……对了,我忽然想到,那天在剧院看演出的时候,卓星的气质也是一模一样的。这么说,他就是卓星和谢梦茵的儿子了。
那孩子说,你好,我叫卓伦。
我看着,觉得也该说声你好,虽然这样规矩而客气的问候实在让我不舒服。
那孩子看样子一点不介意,微笑道,你是妈妈的学生吧,你叫什么?
哦哦,妈妈,果然不错了,那孩子——卓伦眼见我不说话,便自己打破沉默,这样的周到和善解人意正和谢梦茵一模一样呢。
龙宝。我说,做好了他笑我的准备。
那孩子果然笑了,但眼睛里丝毫没有恶意,他说,你叫龙宝,很好听也很特别呢。
第一次有人说我的名字好听,卓伦的反应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了,倘若他笑我,那我又许许多多回击的方式,但他表示了认同,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能学跳舞,很好呢,你一定跳得很棒。卓伦说这话的时候,挺直了脊背,仰头看着我,目光里全是艳羡,这一来,我更加不知道怎么办了,安慰人之类的,可一点不是我的专长,最后,我想破脑袋,说了一句,你进来吧。
卓伦说谢谢,然后摇着轮椅进了他家的房间。
龙宝,他将椅子摇到离窗户很近的一个位置和我说,你跳一段舞好不好。
在这?
卓伦环视了一下说,只几个动作就好,妈妈最近好忙,很久没有带我出去看舞剧了。
我看着他,心想,昨天我才和你妈妈爸爸去看了一次舞剧回来,倘若不是我,那么你一定可以去的,既然如此,我跳一段舞给你看也算补偿你。于是我告诉他好,可是只能摆几个动作出来。
昨天看过天鹅湖,那么今天就跳几个天鹅湖的动作好啦。
其实天鹅湖的舞步我还从没练过,脑子里只些许有些记忆,我也不知道对不对,然而卓伦既然要看,那给他看看就是了,我料想他也分不出所以然的。
于是我在房间里跳起来,跳完了,卓伦皱着眉头跟我说,是天鹅湖吗?好像,不怎么对呢。
我说,是倒是,不过动作我可记不准,我昨天才看过两次。
我这话说的,大概有些无赖的意思了,不过既然被看破是在糊弄,那也不必要多做解释,谁知卓伦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说,你才看过两次,听妈妈说,你学跳舞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呢,你好厉害。
是吗?我将信将疑,虽然觉得卓伦这人是一点谎话也不会说的那一种,但他对于他夸奖的这个人却存了颇多疑惑。
真好啊,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比妈妈还出色的舞蹈家,怪不得妈妈这么喜欢你。
喜欢我吗?我到不以为然,谢梦茵对我不错是不错,不过我总以为这是她性格使然的缘故。我问卓伦,你的腿怎么啦?摔伤了吗?
卓伦摇摇头说,不是,生下来就这样,我的腿长得和平常人不一样,走不了路。
我看着他腿上盖得薄毯,想象着卓伦所说的,不一样。
你上学吗?
卓伦又摇头说,在学校太不方便了,妈妈请了家庭教师在家里教我,不过偶尔有空,也会带我去学校的操场上散步。
不用去学校可真好。我由衷地说。
怎么,你不喜欢吗?
我说,学校那种地方,只有雪花膏才会喜欢。
雪花膏?
我于是把区长漂亮女儿的事讲给他听,卓伦一边听一遍哈哈的笑着,说,真有意思呢,如果不是我的腿,我不但可以跳舞,也可以上学了。
卓伦说完,女佣人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疼爱地说,卓伦,你还没睡呢。
卓伦说,白阿姨,我和龙宝聊一会天,一会儿我自己回去睡,你早点休息吧。
我以为白阿姨一定也要像那些家长一样,牢骚一通后说不行——既然是不行,就干脆说不行好啦,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发牢骚,还是为了说不行。可没想到这个白阿姨听了,很乖觉地就离开了,只嘱咐了一句不要聊得太晚,就帮我们我们把门关上了。白阿姨离开后,卓伦问我,龙宝,你是因为学跳舞才住到这里来的吗?你会住到什么时候?
嗯,我把思绪从白阿姨身上收回来,思忖谢梦茵大概没有把我爷爷伤了他爸爸的事告诉卓伦,这样一来,我当然也不能傻乎乎的把事情说出去,所以我告诉他,就是为了学跳舞才住过来的,大概会待上几个月时间。
真的?太好了。龙宝,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出去玩儿吧,我也有朋友了呢。
好,当然好,我说。我是卓伦的第一个朋友,除却陶妮,卓伦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刚刚认识,但我觉得我喜欢他。
说定了,我打了个哈吹,才注意到已经十一点钟了。卓伦说,我回去了,你早点睡,我点点头,学着他也说了一声晚安。
卓伦走后,我喝掉牛奶熄灯上床,身子明明很疲倦了,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晚上虽然认识了卓伦,但陶妮没有见到我一定很担心吧,无论如何,我明天晚上得回去看看她,跟她说一声才好,还有老龙,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他会想杀了卓星,还有卓星这个时候倒底怎么样了?哎,刚刚被搁置一边的烦恼,现在一股脑儿回到脑子里,赶都赶不走。
第二天,白阿姨叫我起床,我好不容把打架的眼皮分开,看到卓伦也在床边。
不用上学,起这么早干嘛,真是个不知愁的孩子。
接着洗漱和吃早饭——谢梦茵家的早饭简直比我家过年的年夜饭还要丰盛,光是果酱就有三种口味。卓伦一步不离跟着我,就差厕所也要跟我一起上了,到后来,我实在烦了,对他说,你老跟着我干嘛。
啊,对不起。我想跟着你,就知道上学是什么感觉了。
难道你还能跟我到学校去?
听了这句话,卓伦低下了头,我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于是说,这样吧,今天放学后你来学校,你可以看我们练跳舞。
真的?
真的,我说,觉得卓伦像极了一个小孩子,屁大一点事儿也能高兴半天。
白阿姨,行吗?卓伦又问他的监护人。
白阿姨和善的点点头说,好啊,龙宝他们三点半开始跳舞,我带你过去。
讲定了,卓伦欢天喜地,而我却依旧得愁眉苦脸去学校上学。
这一天老师说些什么我全没听进去,其实平时我也没听,不过这天的不听更彻底一些,比如数学老师让我们翻书到一百三十五页,我就准确无误的把语文书翻到了一百三十五页,直到同桌的窃笑引来了老师。老师没多说什么,她早知道对于我这样的惯犯,任何口舌都是浪费的,她直接让我去走廊里罚站了。
也好,我心想,省得她在耳边再唧唧喳喳,现在,我一个人可以清清静静的想一想了。
卓星,他怎么样了。对于这个有个好几面之缘的男人,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挂心,不知道老龙把他伤得怎么样,要是他拿出和野狗搏斗的架势来,我想卓星多半就活不成了,要是他真死了,我会伤心吧?会吗?我想象不出我在卓星的遗像前面我去痛哭流涕是个什么情形,要哭也是卓伦哭才对,好歹是他爸爸。不过卓伦也不该哭的,除却与生俱来残废的腿,他活得宁静,生来就不该受到任何的打击。与生俱来的东西其实都是好接受的,比如我没父母,他有残疾,因为是从生命一开始就伴随着的了,所以你不容易去想,也想不出来如果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如果这个时候让卓伦成为孤儿,或让我瘸了腿,那我们俩一定谁也受不了,可是像现在这样,挺安好。
下节课是语文课,还是班主任教,她当然不会发慈悲让我回到教室去,所以我又多了一节课的自由时光。
放学后,我直奔舞蹈教师,全然忘了和卓伦的约定,直到舞蹈教师门口,看到白保姆推着卓伦等在门口,我才惊觉。好在卓伦没看出我忘了,以为我一路蹦蹦跳跳过来正是为了他。卓伦说,我才到没一会儿呢。
嗯嗯。我点头,心虚。
然后其他同学陆续来了,舞蹈老师和卓伦妈妈认识,和卓伦也认识,看到他在很是意外,卓伦并没有说和我如何如何,只是说今天有兴致,想来看妈妈的学生练舞。老师对卓伦很客气,给他找了个绝佳的观赏的位置,然后宣布上课,那架势让我想起了班主任的公开课。原来舞蹈老师在卓伦面前也会紧张。
卓伦跟我做个鬼脸。
其实卓伦的到来不单影响了老师,也影响了我,谢梦茵盯着我看的时候我都没紧张呢,不过卓伦盯着我的时候,我明显觉得动作僵硬起来,也许是昨天那段跳错了的天鹅湖吧,总觉得在这个不会跳舞的小行家面前有些理亏。
下课时间到了,卓伦鼓了鼓掌,其他同学都惊异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卓伦这时候才摇着轮椅到我旁边。
老师介绍说,这是龙宝,这是谢阿姨的儿子,卓伦。
你好,龙宝。他跟老师玩了个恶作剧,假装不认识我,我虽然觉得顶没意思,但这时候只能陪他演下去。
你好,卓伦。
跟我握手的时候卓伦几乎憋不住就要笑了,我使个眼色,让他把笑憋回去。
鸽子又跟姓白的保姆阿姨寒暄了几句,然后客气的说要开车送卓伦回去,卓伦连忙摇头。
老师走后,卓伦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白保姆看着他,又是可怜又是疼爱。
回去的路上,卓伦跟我说我跳得很好,比同学们好一大截,这话我倒是爱听的,于是原谅了卓伦让我参演了一出无聊的恶作剧。
晚上阿姨带着我和卓伦去吃了麦当劳:牛肉汉堡,炸鸡翅和可乐薯条。我是第一次吃麦当劳,按说应该兴奋的大吃特吃一顿,但不在家里吃饭就表示谢梦茵还没从医院回来,也就是卓星状况还没稳定。
要不要问问白阿姨呢?我一边听着卓伦兴致高昂的和我说话,一边在心里捉摸。
这个时候白阿姨的电话响了。她避过了卓伦,走到厕所门口去,过一会儿,她把我叫了过去。
龙宝?怎么样,还住得惯吗?
谢梦茵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若不知内幕,倒是不容易将这么一个声音和一个差点成为寡妇的女人联系起来。
嗯,我说,卓星叔叔怎么样了?
没事了,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需要休养,今天晚上我会回家。
我觉得我该说声对不起,但电话那头的谢梦茵好像没有怨恨的意思,一点也听不出来,也许是她涵养太好,也许是我还不够懂事,但对着一个和声细语的女人说对不起是很难开口的。
好。最后我把电话还给了白保姆。两个女人又彼此交代了几句什么,然后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白阿姨说,先生受伤住院的事不要和卓伦讲,一会儿卓伦问起,就说是你妈妈打电话来。她想一想又说,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在这里该吃该住,不要觉得不妥当。
嗯嗯,我点头,心想要是我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那我也不是我了。
白阿姨,白秀燕,这个人看起来并不是因为事不关己才无动于衷的,她是那种为数不多的天生带着母性善良的女人。不知道她有没有生孩子,但她的孩子,一定过得既幸福又不幸福,他们可以享受到比别人都好都多的母爱,不过同时呢,他们也要嫉妒,因为他们的妈妈总习惯把母爱分给许多不想干的人。无论如何,白秀燕不是我妈妈,我只要享受着她对我的好就行了。
回去餐桌,卓伦果然问了,白秀燕照她和我说的又和卓星说了一遍,在她口中,我成了一对大学教授的小孩儿,因为父母出国进修,所以寄宿卓家。
那么你起码可以半年啦?对不起,你半年见不到父母一定很想他们,我只是高兴你可以待在家里半年了呢。
我笑笑,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半年之内老龙都要待在监狱,而我,见不到陶妮呢?
回家之后,我和卓伦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盘切好的橙子摆在桌上,白秀燕特地让我不要客气。因为她说了谢梦茵晚上会回来,所以卓伦说要等妈妈,尽管他这一天早累坏了。后来我们等到十点钟,谢梦茵也没回来,卓伦已经眼皮打架,还说要等,最后白秀燕好劝歹劝,把他抱回了卧室睡觉。
龙宝,你也睡吧。太太这么晚回来,明天大约不会早出去的。
我摇摇头,我是真不困,平日这个时候,还在墓地里和陶妮学跳舞呢。
白秀燕又给我端了一盘小点心来,我一边看电视一边拿起第二块儿的时候,谢梦茵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