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在春节前来了。谢梦茵准备新年演出，正是最忙的时候，常不着家。白阿姨一个人在家准备年货。那天她定好了带我和卓伦去买过年的新衣服，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拉肚子”。白阿姨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说没关系，她又说不然就改天好了，但我看着卓伦失望的眼神，跟她说，就今天吧，有什么您看着买就成了，反正我和卓伦的身材差不多的，况且我也不爱逛商店，说着又捂着肚子跑进了厕所。
在马桶上蹲了约莫五分钟，我冲了水。白阿姨已经倒好了水，在盯着我吞了两片黄连素之后，她安顿我在床上躺好。卓伦眼含歉意看着我说，真不要紧吗？我说你当我是雪花膏那样的娇气孩子嘛，我可一点事儿没有的。卓伦又看看白阿姨，她再嘱咐一遍，终于带着卓伦出了门。
半个钟头后，我对着卓星说，我们也走吧。
卓星没反应，由着我像个大哥哥那样给他穿上外套，带上帽子和围巾，牵着手领他走出了家门。
这时候才是十点多钟，但我没法子耽搁，万一一会儿白阿姨回来，我们就走不成了。卓星，委屈你了，你就将就着在山上多待一会儿吧。
后来我想想，那时候也真傻，反正我当时也有零用钱了，随便把卓星领进一个麦当劳，点一份薯条就能坐着吹暖烘烘的空调了。可惜当时满脑子都是这次冒险的兴奋感，一点主意也没了。
回家的时候正好十二点，阳光直射，积雪晒得耀眼，我本想先让卓星去屋里暖和一会儿的，谁知他一到墓园立刻便立到了陶妮的墓前，拉也拉不走。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只好也跟着过去了，看见上次我丢下的小物件还静静的搁在地上，也不知道陶妮看见了没有。
我们等到天黑，你就能见到陶妮了。我说。
卓星只是充耳不闻，在他和墓地里躺着的这个女人之间，我可真多余了。我挠挠头，想起来，我们该买一束花的，红玫瑰。
我对卓星说，你待在这里不要走，我去给陶妮买花。
他还是没听见，我也不指望他听见了，好在我见过他立在墓园一整天的情景，所以不担心他会从这里跑开。
然后我就去买花了，坐上了熟悉的公交车。
归来的时候卓星果然还那么站着，我放了一个心，但又担心这样站着他会冻坏了。
卓星，进屋去待一会儿吧。我扯他，发现跟推一块石头差不多，卓星纹丝不动。你吃东西不吃？我又问，虽然已料到跟问一块石头一样的结果。
我撇撇嘴，最终自己进了屋子，吃了刚回来路上买的烧饼和豆浆。不知道是不是在谢梦茵家的空调房待惯了的缘故，第一次觉得家里这么冷。手脚一会儿就冰了，我打算找老龙的旧棉被裹上，结果浓烈的汗酸味道让我放弃了这打算。
怎么办呀，我担心起来，谢梦茵家舒服是舒服，可是住那里住习惯了，再回来怎么办呢？要知道，我可就是在这个有味道的冰屋子长大的。
下午去后山晃了一趟，傍晚，我又一次试着和卓星说话，当然无果，我不禁佩服起谢梦茵那数十年如一日的自问自答了。
在空旷的山中等待黑夜降临是个漫长的过程，而无论如何，我熬下来了，当最后一抹夕阳沉在山后的时候，我精神抖擞，卓星却在这时候准备走了。
喂喂，我拉住他，说，你去哪儿啦，陶妮要来了。
卓星依旧只是走，我抓不住他，只得吼着，陶妮，快出来，卓星在，卓星啊。
我没吃过奶，不过这时候使出的力气一定是吃奶的力气无疑，虽然我的努力没什么用——直到后来，我感到那股扯着我的力气自己停下来了，然后，我看到了陶妮。
时间是不会在一个鬼身上留下一点痕迹的，当然，季节也不会。陶妮依旧一身洁白而美丽的芭蕾舞裙，和山雪相映，只有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昭示着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陶妮，我扑过去，直接倒在雪地里。看我的样子有些狼狈，陶妮浅笑。
陶妮，我立刻开始和陶妮讲话，告诉她为什么这们多天没有见她，我问她见到了我扔下的那些小东西没有，陶妮笑道，你还守着幼儿园时候的玩具。
然后陶妮就不笑了，对着卓星，她是不笑的。
我想知道卓星在“奥杰塔”面前是不是也是疯的，不过我知道大人们这个时候一定要把小孩子赶走，说你去玩一会儿什么的，我看着陶妮，她好像没有赶我的意思，于是我就厚着脸皮留下了，成了他和她这次会面的唯一观众。
陶妮，是你么？卓星的目光散着，卓星说着伸出手去摸，手掌很轻易的穿过了陶妮的身体。他看不见陶妮吗，陶妮明明那么真切在我们面前啊。
你在，我感觉到了，你在！
陶妮，他看不见你么？天晓得为这次会面我花了多大力气，连装病的招数都用上了，还放弃了逛高级百货商店的机会。可是卓星居然看不见陶妮！
既然看不见，那就说吧。
可这两个人也真怪了，就这么望着，嘴巴居然动也不动，我闹不明白这个时候不是该说我想你，我爱你之类的话么？
我推一推卓星，没反应。我只好对陶妮说，你俩快说话呀，我可不能待得太久。陶妮用她朦胧的泪眼看着我，说，你们走吧。
不不，我不是催你们的意思，还有时间呢。
陶妮凄楚的笑笑，说，走吧，我没什么话好说。
喂，卓星——哎，陶妮。卓星开始往山下走，陶妮背对着我们想墓园身处走去，我站在原地，望着背道而驰的两个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就是我费心筹划的会面的结果。以为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没想到还没开演，屏幕上就打出了“谢谢，再见”的字样。
离开了墓园的卓星，又成了老样子，对我全然不理不顾。
等我们回家的时候，谢梦茵和白阿姨都是急疯了，山上信号不好，谢梦茵二十几个电话一个也没接到。
我的说辞是早晨就备好的，说是卓星突然拉我去了后海公园，待着就不走了。
白阿姨急着给我们暖和身子，端了水和暖水袋，我看得出谢梦茵是将信将疑的。撒谎的要诀之一就是不要多做解释，所以我看着谢梦茵起疑，也打定主意不多说，转而问起来卓伦今天去百货商店买了什么。
谢梦茵又一次把爸爸失踪的事件瞒着儿子了，见到我，卓伦只顾着兴奋的叙述今天在外边买了什么吃了什么，必胜客！我想起中午两个干巴巴的烧饼，心想果然是好大一次牺牲和奉献。
卓伦把给我买的衣服拿给我看，他说样子都是他挑的，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喜欢，心想，大小合身的新衣服我统统喜欢。
卓星失踪事件在谢梦茵这里就算划上了一个句话，虽然之后卓星身边一刻也没有再离开人。
我的舞蹈课当然还在继续，春节的时候放假了一个礼拜。节前我去监狱里看了老龙，他又胖了，我真疑心是不是他这样的人生来比较适合监狱的日子。这一次是白阿姨和我来的，带了不少东西，她倒是客气的和老龙说了些宽心的话，老龙直说谢谢。他们谁也没提谢梦茵。老龙说我长高了，问了我舞蹈学的怎么样，我说现在已经在练一些小的套路了，谢梦茵让我今年六一的时候参加市里的少年芭蕾舞比赛。
接着就是春节了，这不是我第一次过春节，但却是第一次过一个正常的春节，看春晚，虽然一群人载歌载舞的闹腾一点没有意思——比起芭蕾舞剧可是差多了，但是对于春节来说，这样的气氛还是很好的。卓星和谢梦茵好像都是没有父母的，春节家里也是这么几个人，当然，多了白阿姨的儿子，他现在在一个什么地方做工，年纪二十出头。家里被白阿姨布置的喜气洋洋的，剪纸，灯笼，挂的满屋，其实和整个屋子的西式装修也不搭调，但对于过年，依旧挺好。
最高兴是有糖和各种坚果了，开心果，腰果和杏仁都不错，但我最爱的还是花生。
年夜里，我们包了饺子，放了鞭炮，在灯火通明，响声震天的大年夜，惟独卓星还是静静的。
谢梦茵家没什么亲戚，但各路朋友不少，初一开始，家里各种拎着礼盒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到过年结束，家里的礼品就堆了好多，有一些能吃的她就让我和卓伦吃了，余下的都交了白阿姨处理。
卓伦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大约也是年年见惯了的缘故，但我看来，倒是新鲜的很，起码那些漂亮的包装就很诱人食欲，最后这些东西大半是由我吃了，年后可见，就是我胖了的身体。
其实也算不得胖，因为我原来太瘦，所以即便胖了些，看起来依旧还是瘦，和脸庞圆润的卓伦比起来，还差了好多呢，谢梦茵对此却不以为然，年后开始上课的时候就嘱咐我，以后吃东西要注意控制体重了，油炸的，太甜的东西都不要吃。
这是个不小的挑战，吃东西好像是我长这么大唯一的爱好，再不好吃的东西都能被我咂摸出不同凡响的滋味来，更别说谢梦茵家许多真正好吃的东西了。但我权衡之后，决定还是听谢梦茵的话，芭蕾舞毕竟重要的多了，再说，即便不是油炸和太甜的，还是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年后的课时开始增加，天天从早到晚，每天回家累的死狗一样，谢梦茵还督促我看一会儿舞剧的录像带，现在我把电视和录像机都摆弄的很熟练了，和他们说的一样，小孩子学东西就是快。每次我看录像带，卓伦总是凑过来，极偶尔的，卓星也会默默在身后站着。谢梦茵把这件事看作卓星又一点进步。有一次，我听见白阿姨和谢梦茵悄悄在厨房说，自从龙宝来了以后，先生状态好像好了呢，谢梦茵嘴上不说，但眼睛里有赞同的意思，我想，他们照顾我的生活，我能督促一下卓星病情的康复，那是再好没有了。只是我从没细想过，倒底为什么卓星会因我的到来而变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