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医院的门口,珍妮下车,略显惊慌的朝急诊室走去。
急诊室门口,阿水焦虑的来回徘徊,他的双手不停相互磨搓着,每当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又一个身穿白色大褂往来行走的医生时,眼中就透出一种无名的自卑感,低下头,不知所措的看着角落。
医生对阿水来说是一个两极分化的角色,一种是天使,例如精神疗养院的那位男医生,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是那个身穿白色大褂的男人将他从濒临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另一个天使,则是病房里的那个女人。在他因为重度抑郁自杀未遂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是这个美丽单纯的女孩儿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杂质,是纯粹的关爱,那道眼神让阿水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一切。而除却这两个人之外,其余的医生和护士在阿水的眼中就好似一个个理性,无情,冷漠的魔鬼,他们不会同情你的遭遇,他们与你有着明确的界限,这个界限清晰的指明患者与医生,疾病与健康之间区别,也正因为这种区别,他们的眼神里无法彻底遮掩掉一种带有歧视的色泽,至少,在阿水看来是这样的。
阿水再次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躺在浴缸中,手腕动脉已经被割断,鲜血像泉水般从血管中涌出。他表情绝望的看着天花板,身体微微发抖,表情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他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孤独的,在并不完整的家庭中,他的性格自小就异常内向。学校里,他独来独往,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好像局外人一般看着形形色色的同学。他也曾努力过,希望能够进入到真实的生活中,可是,失败了,每一次的主动换来的都是冷漠的拒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他去询问爸爸,问爸爸为什么他的同学不接纳他,为什么自己总是胆怯与人交往。那个粗糙易怒的男人同样用一种不屑的眼神打量着阿水,他说,你就是一个笨蛋,和人交往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学不会,你是杂种,你不是我的孩子,所以你没有遗传到我的性格,这就是报应,你的结局肯定与你的妈妈一样,那个臭女人,胆怯的女人,永远只知道逃避所有的责任,出外沾花惹草,留下你这个杂种给我,尽然还一声不响的离我们而去,你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报应,你那该死母亲的所作所为惹来老天的惩罚,老天让你自卑,老天让你愚蠢,老天让你无知,同时,又把废物一般的你推进我的生活成为我的累赘,哈哈哈,因果,这就是因果报应。如果,你想学会如何与人交往,来吧,喝酒,喝下你就能够看清每个人的欲望,你会成为聪明的人,也会不再那么肮脏。男人朝阿水递过酒,泛红的脸颊布满坑坑洼洼的皮肤凹槽,这是时间刻下的烙印,看上显得沧桑老态的样子。阿水伸手,他想按照父亲所说喝下那有些神奇的液体,男人看着他那单纯好奇的表情肆意的笑,转身缓缓朝房间走去,在他准备关起房门的时候他转身看着阿水说,你,永远都只会是个愚昧胆小的孩子,因为,你真正的父亲母亲就是这个样子!
恐惧感涌进阿水的心里,浴缸中的他开始全身颤抖,无法控制。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是悲凉与阴暗的,而随着他愈加强烈的颤抖,种种往事被从记忆中拉卷而出,那一幕幕的画面大多都是温馨的,温馨却又模糊,原来人在即将死去的时候,思维会自动的筛选,将所有阴暗的内容自动删减屏蔽,留下那些美好的,简单的,支持生命存在的片段。他笑,笑自己的懦弱,笑自己懦弱到因为恐惧和厌倦所选择的死亡都是懦弱的。他感到有些困了,或许现在确实应该睡个好觉,闭上眼睛,去享受这最后的懦弱,当自己醒来时,应该就已是一个自由的灵魂,能够毫无拘束的往来于这个本就冷漠的世界。那个时候,我又应该做什么呢?他忽然自问,不知道,是啊,成为灵魂后我又能做什么?依旧孤单的徘徊于这是非之地,看一段段情感的建立,维护,破裂,最后再次循环,只是自己与它们再无任何关联,或许这就是人与灵魂的区别吧。
他听到了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他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呢?为我带路,去喝孟婆汤,忘记所有的一切,成为一个新的生命,能够拥有全新的一切,新的脸庞和性格,新的生活与家人,那也挺好。
客厅房门被重重的踹开,剧烈的声响让他的意识清新了些。缓缓睁开眼,看到浸泡的水已经变成了满满的红,很鲜艳的红,这是一种温暖的颜色。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这并不是牛头马面的脚步声,听上去是有很多人的样子。
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视线却已模糊,无法看清男人的表情,他感到有人拉拽他的身体,强烈的疼痛感从手腕散布开来。啊,我还会痛?为什么还会痛?不是人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有烦恼与痛楚吗?他开始惊慌,是一种变本加厉的恐惧,比划开血管时更加锋利,比一次次绝望时更加让人窒息。当他的身体被从鲜红色的液体中托出时,他渐渐失去了意识,他想,我终于可以死了。
本已黑暗的世界渐渐传入杂音,阿水有些疑惑,之后恍然大悟的想到,或许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个灵魂了吧,终于能够站在另一个层面去看这个世界,他默默自我安慰着,同时却也感到陪伴升华而来的那一丝惋惜。是啊,我可以看这个世界了,但是世界里的种种景象已经和我没有了关系,那我还什么需要去看呢?手腕处传出剧烈的痛,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疼痛感,灵魂不是应该没有任何感觉吗?虚脱,酸痛,乏力和眩晕,各种难耐的感觉就像涌出的泉水让他从呻吟转为哀嚎。一缕光透过一个个昏暗的身影射入他的双眼,他听到了嘈杂慌乱的声音,身体随着脚步有规律的上下起伏着。
我没死?看来,我真的没死!怎么能这样!阿水开始嚎叫,他努力的想逃回死亡的世界,用力挣扎起身体,却发现自己已被牢牢的绑在担架上,身旁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用一种仓促冷漠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不!不能这样!死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为什么我连这个微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这不公平!他努力的嚎哭,希望那一个个身影能够偿还他死亡的权利,疼痛,嘈杂,冷漠,种种原本惧怕的因素将阿水再次包裹了起来,他感到窒息,是一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绝望。
“不要动,会好的,相信我,很快你就好起来了。”
这个时候,一道温柔甜美的声音传入了阿水的耳中,他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天使,是的,那一定是个天使。阿水有些吃惊的看着身旁那个穿着白衣的女人,她的表情充满了善良,那是一种没有参杂同情与怜悯的善。阿水就像中了符咒一般沉默了下来,他安静的看着身旁那个匆忙却恬静的女人,他不再挣扎,眼泪从眼眶中汹涌而来,一个瞬间,哀嚎,挣扎和绝望成为两行悲凉的泪从阿水的眼中流出,他的双眼呆滞的看着已经黑暗的天空,任由泪水肆意的在脸庞上攀爬涌动,好像真的来到另一个世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