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摄影棚入口处的女人再次大笑起来,她扭动身体进入棚内,宋清皱着眉头低声说:去,去角落先坐一下。女人刚想说话,随即深吸一口气比了一个顺从的手势将话咽了回去。
我抬起手里的相机,转过身按下快门,宋清看着我的镜头有些尴尬地低声说:哈哈,冯编辑,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样子就没必要拍了,来,我们先看试拍,她很快就完了。
我沉默的移开镜头,镁光灯的光线让我感到刺眼。人们瞬间的表情往往是最真实的,只是在不断的历练和成长中,大部分的人开始克制这个反应,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的情绪。他们学着沉着,内敛甚至冷漠,亦或客套,恭敬,和蔼可亲。我无法判断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有时很厌倦,因为长期持续这种状态让我离安全感越来越远。
灯光下,阿水继续对童雨诺说道:你刚刚说到哪里?对了,为什么来参加影展的?来,转动身体,让我看到你的背。童雨诺按照阿水的要求调整身形,低声回答:我其实比较听我姐姐的话,从小到大都是她让干吗我就干吗,既然她帮我报了名,我也就来了。
坐在角落的女人低声笑,自言自语地说:好可爱单纯的姑娘。
宋清不耐烦的起身,情绪有些急躁的朝阿水招手:好啦,换人吧,让刚到的这个女人试镜。他转头看着童雨诺高声说:那谁,对,你,小童是吧,今天的试镜就到这里,你先回家,有结果了,我会找人通知你。童雨诺有些唯唯诺诺的看着阿水,角落的女人站起,顺从的朝镁光灯走来。
“大家好,嗯,我叫赵静怡,你们也可以叫我珍妮。嗯,我没有当过模特,因为我是在一家酒店做公关,对啦,每天陪客人喝酒聊天说笑话,但是别想歪啊,我只是公关,不做其他的事情……”
阿水用余光看了一眼珍妮,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忽然,他放下手里的相机,侧头看着入口处正要狼狈离开的童雨诺说道:童雨诺,嗯,你先等一下。他看了一眼宋清继续说:那边,你先去沙发坐一下。宋清有些惊讶的看着阿水反驳:你要干吗?刚刚我都跟她说了回去等通知啦。阿水走到宋清身旁低声回答:相信我,她在照片里的感觉非常好,她的眼睛里有故事,而且你这样敷衍人家,女孩儿会伤心的。宋清停顿了几秒,好气又好笑的回答:好好好,听你的,专业摄影师,你还真够奇特的。
“嗯,你好,我可以重新开始自我介绍了吗?”
“嗯,可以,你继续。”阿水转身走进灯光里。
“刚刚我说到哪了?哦,对了,我现在呢非常喜欢我的工作,虽然经济不景气,但我们的收入都还很可观,平时呢也能接触到很多不一样的人,还好,在我们酒店管理比较严,所以基本也不会有客人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啦,但也有些不好的客人,嗯,但是,宋总绝对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客人!”
“啊?”每个人的眼光都转到了宋清身上,连坐在角落的童雨诺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按下快门,拍到一张宋清尴尬的表情。宋清努力克制自己尴尬的脸站起身朝珍妮摇手示意:你,哎呀,你说点别的好不好?
“真的!宋总慷慨的很,买酒又大方,昨天晚上刚刚在我们那里买了两瓶上等洋酒,喝高兴了还叫我今天来试镜当模特!多好!”
阿水依旧镇定的拍着照片,我将镜头再次对准宋清的脸,调动焦距,一个大大的特写。
“我以前也没有做过什么模特,但是这次宋总叫我来我也好好准备了一下,看,这套衣服还不错吧。”
说着,她开始自然的转动身体,我在镜头中看到她的左手手腕处有一条淡淡的伤疤,纤细,柔长。
十五分钟后,两个应聘的女人都离开了摄影棚。我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整理采访资料。阿水收整好摄影包,朝门外走去。棚里异常安静,气氛尴尬。宋清来到我的身边,递过一支烟,我摇了摇头。阿水临行前对宋清说:今天,今天这两个姑娘都不错,他们在镜头里的效果都很好,我给你的建议,嗯,就是把她们都留下来。宋清不屑的看了一眼阿水问道:然后呢?阿水沉默了几分钟,声音再次有些慌张的回答:然后,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但我希望明天的摄影她们都可以来,我会用我的方式记录下她们美的部分,嗯,我有我的方式,走了,再见。
宋清叹了一口气,在我的身旁坐下,点燃烟深吸一口,眼睛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镁光灯。我继续整理着资料,他看了看我身旁的相机说:冯编辑的相机不错啊,你摄影应该也很专业吧。我摇了摇头,将相机收进背包,起身和宋清道别。他殷勤的邀请我共进晚餐,我婉拒。背上包,宋清恭敬的将我送到摄影室门口,告诉我明天摄影比赛的赞助商也会过来,届时希望我能对他做一段采访,我点头答应。
晚上,独自躺在杂志社安排的客栈里,窗外传进院子里人与人交谈的声音,听口音大多来自南方城市,到这里旅行休憩。我掏出相机,翻看今天拍下的照片。街头一角传入淡淡的音乐声,沉稳厚重的大提琴,旋律舒缓含蓄的像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智者。我一张接一张的滑动照片,无意间,一张拍摄于一个月前的图像映入眼帘:无边的金色沙海搭配夕阳和一个看似开心的自己,暖色光覆盖在沙漠和我的身上,一个长长的身影从照片底部朝我的脚下延伸,看上去就像另一个我。然而,那是帮我拍照的人,一个在沙漠上再次偶遇的,让我羡慕不已的摄影师。
将相机放到床沿一侧,双手枕在脑后,窗口仍旧涌进大提琴搭配风声的音律,孤独感涌上心头,我再次开始忍受迷失,疑惑的折磨。我在夕阳下闭上眼睛,就像是刚刚结束一场华丽而盛大的幻觉。
就在一个月前,杂志社突然报了旅行团,这让习惯忙碌的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出行前一周,我独自在家里收拾行李,简单的衣物和梳洗用品却如何也填不满那个不大的旅行包,看着空荡的行囊我决定出门买一台相机。
数码商城里,琳琅满目的相机让我有些眩晕。商家拉客的吆喝声在我的耳边此起彼伏,不到十分钟,我已经没有了耐心,决定随意挑选一台相机马上离开。我朝正前方一家店面很大的商铺走去。
虽然已经在报社工作数年,但我对相机和摄影依旧一窍不通,每次采访取景,都使用简易的卡片机,有时甚至是口袋里的手机。原因就是懒惰,喜欢看画的人不一定要成为画家,更何况我连喜欢都谈不上。添置这台相机,我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希望旅行包能饱满一些,这样能够让自己和旅行这个词搭上少许的关系。
在路过一家小店的时候,余光中看到它透明玻璃窗上的一张照片,我缓下脚步,侧过头,看到店里有一面照片墙,贴满了摄影作品:落日,植物,湖泊,沙漠,孩子,老人,情侣和一个个微小的角落。我停下身,犹豫几秒钟后走了进去。
小店老板和宋清有些许相似,清瘦,带了一副黑框眼镜,将略长的头发盘成小巧的锥髻搭在脑后。他抬头看我一眼,微笑示好,低下头继续玩弄手里的相机。
我站在照片墙前打量着满满的相片,也许是因为在杂志社看了太多华丽的作品,现在开始偏爱淳朴的图案,这种照片里是有故事的,就像阿水说的那样,有时看一个人的眼神也能看清,对方是否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十分钟后,我买下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设备,和小店老板除了产品信息外几乎没有其他交谈。只记得在离开时看到他的左手手腕处有一个纹身,是一个人的名字,色调低沉,位置和珍妮手腕上的疤痕相似。
一周后,我站在了浩瀚的大沙漠上。穿着净白色清真服装的司机站在冲沙的吉普车旁大口的吸烟,同事们激动的纷纷摄影留念,不远处能看到几只慵懒的骆驼,有的站立,有的侧卧。我拿起手中的相机,按照说明书上指导的方式,轻轻调整焦距,按下快门。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听上去有些耳熟:嗯,骆驼很可爱哦。我转过头,再次看到那个轮廓和宋清有些相似的相机店老板,依旧是一副黑框眼镜和锥髻,下巴上泛出稀薄的一层胡渣,有了一些风尘的味道。
“嗯?是你?”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卡片机,按动快门:“我也是来旅行的啊。”
“跟我们杂志社的团?飞机上我没有看到你啊。”
“没有啦,我来这儿一周了,你买完相机的第二天我就出发了啊。”
“那你的店怎么办?”
他收起相机,从包中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我摇头,他点燃烟说:“那不是我的店啊。”
“啊?”我有些惊讶。
“那是我朋友的店,他去北海旅行,我帮他照顾两天,哎,对了,你们的车还有空位吗?”
“什么意思?”
“嗯,我是搭车进的沙漠,刚刚那个团已经回去了,所以,如果没车坐今晚我可能就要一个人躺在大沙漠里了。”
他笑着和不远处的司机招手,用宗教的方式行了一个礼。我开始用一个记者的角度观察起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身上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故事。
“算你运气,我们车上还真空了一个座位……”
“感谢!非常感谢!哈哈,来,我帮你拍张照吧。”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妄自为我下了同意的定论,从我手中顺过相机,开始移动角度。他朝我挥手,让我后退,侧身,仰头,我看到一双修长又结实的手,每个指节之间有着清晰却不粗糙的纹路,淡棕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显得充满质感。我有些不耐烦的说:“你是不是摄影师啊,专业的不都讲究抓拍吗?”
他顽皮的笑:“严格讲不算。”说着,我听到了快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