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气很清新,一阵微风拂来,捎带些许草香,这是在一线城市不可能嗅到的味道。我走出客栈,顺沿溪流朝小镇城郊走去。
严格说小镇并没有所谓的城郊,因为从南到北步行,仅仅只要半个小时就能穿越整个小镇,一直往外走大约十多公里后才能看到几个建盖在低矮山丘上的村庄,由零零散散的砖房拼凑,搭配小院,三五成群。
我再次看到了溪边的双色花,湿漉漉的花瓣在初升的太阳的下显得生机勃勃,它单纯美艳的外表总是让人忘记它隐藏起来的利刺。
胃部也不再疼痛,昨夜接完阮先生的电话后,我强迫自己用睡眠来麻醉器官,但疼痛却让我毫无睡意,一直到了深夜,也许是器官疲劳了,或者麻痹了,疼痛感在不知不觉中减缓,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是清晨,有时候这种让我几近绝望的疼痛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转瞬即逝,当你还没来得及欣喜和感恩,它又会在一个刹那唐突的出现,就像在戏谑一个无法招架的孩童,我唯一能够做的,只有妥协。
走出小镇的古墙,我看到了一辆黑色奥迪A8停在公路一侧,透过车辆的后窗我看到阮先生的背影,他安静的坐在车里低头看着什么,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西装裤的中年人站在车旁,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他应该是阮先生的司机。
一路上阮先生沉默的直视前方,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划过的风景,高低起伏的山,暗橙色的土壤,有些干涸的植物,并不宽敞的二级公路在两侧大树的修饰下朝前延伸,消失在大山的轮廓里。
四十分钟的车程,我们来到了一个位于山腰的村庄。阮先生回头看我一眼,示意下车。
打开车门,清新的空气涌入我的鼻腔,觉得身体舒服了很多,深深呼吸,昨夜胃部疼痛遗留的沮丧消散而尽。
“这里叫三永村,是我的老家。”阮先生打量着一栋栋稍许简陋的房屋,他的声音很低沉:“这座山叫永山,曾经山上有九个村落,每个村落以数字作为名字,从一永村到九永村,我所出生的村子位于山腰,是沿着山路经过的第三个村,所以叫三永村。”
“现在这些村子都还在吗?”
“没有了,只剩三永村和八永村了,八永村在山背后,同样位于山腰,那里应该已经没人住了。”
阮先生转身跟司机交代了几句后朝村子走去,我尾随在他身后。
进入三永村是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仅仅两辆中型轿车的距离,公路一侧靠山,另外一侧紧挨山沿,没有任何的护栏或树木,也没有任何的指示牌,唯一在一个很急的转弯处,山壁上用红色油漆写了一个很大的“慢”字,手写字体,字迹很淡,应该已经写了很多年。
进入村庄,阮先生带我走进一个庭院,庭院入口处写着“农家乐”,字体同样是手写的,看上去和那个“慢”字有些相似。
才走入庭院,我看到有一对老人坐在屋檐下的方桌旁,他们没有说话,各自安静的看着远处,桌上的两杯茶腾腾的冒着热气,看来他们也是刚刚到的样子。
“老程,来啦?”
方桌旁的男人看到了阮先生,用很地道的当地方言与他打起了招呼,他对面的女人抬起头朝我们看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问好。
“其实我姓程,而不是阮。”阮先生朝两人招手,转头低声向我解释,我点了点头,看着前方的两个老人我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只是他们看上去比阮先生老态很多,不像是一个年龄的战友。
“今天小童会来吗?”我问了一个有些愚蠢的问题,话才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想这个村子,应该只有眼前的三个老朋友才知道。
“不会,今天请你过来就是一起到山里坐坐,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你的身体是有好处的。”阮先生给了我一个圆滑却有说服力的理由。
此刻正是清晨,阳光照耀着整座大山,墨绿色的树叶反射出一道道散漫的光泽,不远处,两户人家的烟囱里漫出淡淡的炊烟,一只黑色的老狗匍匐在庭院一角,慵懒的半睁着眼睛,享受阳光带来的温暖。
也许这也算是种旅行吧。
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环境生活久了,思想也会被同化。就像旅行,从遇到了那个摄影师开始,我觉得所谓的旅行一定要是孤独的,这里所说的孤独是指孤单且独立。扮演背包客的角色,游历于各种不同的地方,可能是某个古城,也可能是某个沙漠,或者带有文化底蕴的古迹,也可以是某个特立独行的都市,但现在我觉得,自己脑中的旅行已经超出了寻找自我,向往自由的范畴,开始向特立独行和自以为是接近。
眼前的这个小村落让我的内心渐渐宁静,它没有束河小镇的慵懒,也没有凤凰古城的内涵,它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十多户人家,或者说十多户生活并不容易的山里人在这个不大的小空间中维系生活,循环往复,等待死亡。也许也正因为如此,村子里的一切在乏味中显得自然,真实,这是另一种旅行的感觉,没有华丽,却充满自由。
我和阮先生在方桌前坐下,我与两个人老人打过招呼后不再言语,听着三个老朋友开始说一些陈年往事,这似乎是老友相聚固定的一个过程。
“我的胆子也就在那一年被吓小的!”阮先生对面的老人喝下一口茶,表情看上去就像饮下一杯酒,他的情绪渐渐高涨了起来:“现在的电视里,天天放的都是英雄,打战不怕死,争着为国捐躯,但想想我们在老山战役的那年,三个排的士兵,有几个敢冲的,最后大多数的士兵是被排长拿枪站在身后逼啊,那个时候九排的排长姓徐,个子不高,胆子不小,狗娘养的拿出枪指着我们说:全部往前冲!四十分钟内我们要拿下前面的山头!为之后的装甲连铺路!谁他妈敢回头,敢往后退一步,我就开枪毙了谁!这是战场!往前冲,完成了任务,你还有活的机会!往后退,哼!我一枪一个准!谁不信就试试!”
老人一边说一边比手画脚,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就像在讲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
“最后任务完成了吗?”我插嘴问道。
“肯定的!老山战役我们赢了,在宣布胜利的那天,我是第一次体会到成就感。”老人顿了顿,轻轻叹息后接着说道:“也是第一次那么失落,在我想到战友和排长时。”
“排长死了,就在装甲连快要到达前,一颗炮弹落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他的整个下半身被弹片削了,那年他20岁。”阮先生同样发出一声近似低鸣的叹息,我听到庭院外传来乌鸦的叫声,声音干瘪,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