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生命的终点,没有人知道上苍将命运安排得多么犀利美妙酣畅淋漓。听风者看不见风的痕迹,踏雪者辨不出梅的苦寒,可是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触动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只要不中途放弃,品完后你就能看到冥冥中上苍应许的美丽。
今年的梅雨比往年迟些,潮湿闷热的节奏考验着产妇和婴儿的皮肤毛孔和忍耐力。在以往,婉忆蛮喜欢这节气——“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是北方所没有的气息。叫人闲顿、观摩、遐想、追忆甚至懊恼的季候。从不避讳那一帘烟雨的侵袭,年年如此。茉莉花照常清雅着、白兰花依旧浓郁、还有栀子花永远芳香馥郁厚实的弥漫开来。此时的地铁站甚至肯德基麦当劳都有精明的阿婆在叫卖各种花语,这是旁人理解不透的情怀,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婉忆都期盼能从地铁口买到一串茉莉花手镯或是几根铁丝串着的白兰花亦或是一把可以供瓶养的栀子花,每年,也必有一人同享欢欣——阿娘!
还没来得及追忆伤感,阿爸难得过来了,他为宝宝带上精致的马年挂坠,尽管婉忆不大喜欢,不过她晓得那是阿爸托人从香港买的,做工比较精细。他显然还有别的事,父女俩一道走向楼下咖啡馆。
点单完毕,阿爸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黄色的信封,竖版手写繁体字,写明“高美君女士”收,这是一封来自台北的信,从邮戳上看已经飘了半个月,可惜的是阿娘——高美君女士已经无法亲启。
阿爸并没有拆封,婉忆也奇怪他为什么拿来与自己分享,拆封的时候,恍惚间有种继承遗产的错觉,这封口仿佛药店里的膏药颜色,粘性牢但无异味,手撕即可。里面两页白纸黑字倒是横着写的,干练的草书浸润了岁月的痕迹,只是到后面略显仓促,原来这是位92岁高龄的老先生,信中说明自己几年前车祸手骨受损写字不便当,内容无非是几十年没见问候安好,以及一张照片——茶褐色的近视眼镜、白衬衫、灰格子领带的老人坐在一排书架前,手中抱着一只白猫,整个背景微微泛黄,可老人却说那是近照。
他姓潘,落款是潘赐柳。
看完信,父女很长时间对望无语,各自品着咖啡——
“你来回信!”阿爸说。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一定是你阿娘的朋友。”
“多遗憾!”
继续沉默。
“阿爸,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吧。”
“呵呵,再没有合适的了。”
婉忆不晓得该为阿妈高兴还是为阿爸难过,都有。
忽然她认真地看着阿爸:“等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你要过来一起住的。”
“把你们自己的小日子先过好吧。”阿爸微翘嘴角,他在笑:“建立一个家庭不容易,要好好珍惜!”
下午,婉忆回信了,两个字——已故。用的航空快件。
它将飘过海峡去到一位耄耋老人的手中,至终——开到茶蘼花事了!
两个字好过千言万语的琐碎——生命的开始是赤裸裸的坦诚,生命的结束是不留痕迹的决绝。
梅雨过后是浓烈的盛夏,四周充满茂盛的生命姿态——香樟树退去早春嫩绿甚至微红的叶子,收起四处飘洒的种子;法国梧桐站成一行行,片片浓荫撑起潇洒绿意;花期已过,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香甜;白头翁自黎明开始婉转歌唱在竹林雪松间,接着是燕子然后是麻雀次第欢歌,透过新租房子的飘窗,婉忆第一次觉得麻雀的叫声也如此特别,它们是群居的,所以那声音也是密密的,仿佛梅雨又似雪花更像是夜晚无数点缀夜空的繁星。
蔷薇是谢了,落红伴着耷拉着脑袋的花蕊,它们许是已进入灵魂的安息,唯独石榴在阳光下火红热烈的怒放忘记时光,它们将在下一缕清风中飘落留下满枝果实。
婉忆想起阿奶,又看看摇篮中的孩子。打开日记本落下一款诗:
经风花易散,
流年人不归。
才看枝头果,
疑是花红泪。
当月嫂给她端来木瓜鸡蛋汤的时候,她心底涌起许多感激,不仅是对眼前这位月薪8千的阿姨,也是对婆婆的感念——这位年逾半百的女人,她用尽一生在维护着男权,甚至不惜任自己遭遇不堪,所以也无外乎会对媳妇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要求,但她最终是善良的,尽管她用很愚昧土气的方式做了许多滑稽甚至惹人气愤的事,可她终究不是为自己。唉——中国式父母的苦情剧,现在安全距离有了,接着是发现彼此美的时候啦。
孩子的满月宴,柏城和婉忆选择只约请闺蜜也就是姑奶奶圈子的夫妇参加。让她开心的是柏城开窍了,居然定了家西餐厅,有时候对于女人来说未见得就是钞票排场或面子,为的是一颗懂自己的心。
月嫂跟着出租车送孩子来到餐厅就独自回去——他们在柏城公司附近租了套精装修的两室一厅。这也是柏城独自安排的。婉忆仿佛觉得天开了,自己常常怀疑甚至偶有嫌弃的男子其实是可以担当的,她常常惭愧于自己对另一半的不自信,倘若阿奶尚在知道发生的点滴一定能及时点拨的。
婉忆眼里噙着泪,不过很快被孩子的哭闹声止住了。瞧!这就是生命——忙碌得没有空闲去无聊地伤感,所以说,生命带来了美好和效率,柏城经过整个月子的操练,已经熟练地替孩子换好尿布,婉忆开心地回他一个大拇指。
严君和嘉怡先到,紧接着是光哲文芳。
“真没想到,你家的天使先降临人间哦!”这是文芳的话,不免叫人略许伤感。
“万物都有时,你们也会很快的!”婉忆抬起依旧浮肿的脸庞拉住文芳的手。
“没事啦!我活过来了。”光哲绅士地将妻子让进靠窗座位。
“我也活过来了,是吧,严君!”嘉怡替严君拿过外套,严君感激一笑:“老婆,辛苦了!”他放下新车钥匙,就在两个月前终于拿到证书,继而被一家金融证券公司录用,现在他的工资已经高过嘉怡,许多计划也慢慢落实执行,生活总是这样匪夷所思。
这些都是不用说的秘密,三位闺蜜曾经分享着恋爱的期许,也分享了太多婚姻的不易——
柏城安顿好宝宝,熟睡了的婴儿裹着奶香竟然翘起嘴角在梦中笑起来。
严君举起酒杯:“来。恋爱容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
“知道网上怎样翻译这句经典的吗?”婉忆笑起来:“Being in love is easy, being married is not, it is to be cherished.”
“我想起曾经读过一则故事——”嘉怡放下酒杯和刀叉,娓娓道来——
“里面讲到一个疲乏的姊妹,以为她的十字架,一定比别人的更重,所以渴望和别人换一个来背。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横着许多十字架——各种形状不同、大小不同的十字架。有一个小十架形状最美丽,上面镶嵌着宝石和黄金,这个姊妹一看见就说,“啊,这一个背着一定舒适。”所以她就把它拿起来,不料她虚弱的身体,竟在这个十字架下面震了,宝石和黄金果然美丽,可是它们太重了,她背不动。
后来,她又看见一个可爱的十字架,雕刻在木架上,盘着美丽的鲜花。她想:这一定容易背了。她就将它举起来,不料鲜花下面,有许多尖锐的刺,刺痛了她的皮肉。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一个一个试着,发现每一个十字架,都不容易背。最后,她看见一个朴素的十字架,上面没有宝石,也没有雕刻,只写着几句亲爱的话,她拿起它来,觉得这是许多中间最容易背的一个,她向它仔细看,在阳光下,她认得这原来是她自己的旧十字架,啊这个旧十字架竟是许多十字架中间最好、最轻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