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四点,天还没亮,远方似乎隐隐地酝酿着一线青灰洁净的光。窗外雨停了,北风的嘶吼也停了,气温一下子变得清冷,是入冬以来的第一次寒潮,但十月的南方,还可以再期待一段暖阳高照的朗日。
内阳台的竹帘还没撤,开着小半扇窗户,半夜里,宫兰被竹帘的磕响声弄醒过,她起身去把竹帘卷起来,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时,聂拓问了她一句:“几点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时钟回答:“才四点,继续睡吧。”他翻了个身,不久又发出了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
他睡得轻,但质量不错,是个安静的睡眠者。五十三岁还能不打呼噜,这说明他的心脏和呼吸系统都很健康,他像平时习惯的那样,睡着仍喜欢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宫兰替他掖了掖被角,她睡不太着。
聂拓曾提议她改一改作息时间,但她觉得大约是患上了时下普遍的拖延症,如果他不在,通宵写作对她是常事,她的灵感依靠午夜后的寂静,那时分脑子能达到一种锋利而敏锐的高峰,接着便慢下来,慢下来,一直慢到涩涩地倦起来,躺下就睡着了。这是他们唯一两个不合拍的地方之一。她比他小十四岁,还不能像他那样,过着近乎僧侣般规律的生活,不看电视,不读闲书,晚上不到十点上床,早上五点不到起床。她总要在网上消磨掉几个小时才能进入工作状态。
五点,两个人都起了床。
半小时后,宫兰把早餐端到了小客厅的餐桌上,花卷和包子,一杯西红柿汁,一小蝶水煮鲜芦笋。聂拓合上手中的记事本(他仍习惯于用笔在纸上记录备忘事宜),从沙发上站起来去用餐。
宫兰走回卧室,蹲在大床边一只翻开盖的特大号行李箱边,把床上的衣服、笔记本电脑和采访用的一些小器械一一放进去。合上箱盖前,她压了压皮箱里塞得结结实实的物件,一边锁上皮箱,一边朝屋外说了句:“密码还用‘银子’的生日。”
他应了一声,手从蹲在桌下的一条毛色乌亮的魏玛犬头上挪开。那狗听见有人喊它的名字,“咻咻”着朝卧室走来。靠近宫兰前,她朝它做了个阻挡的手势:“别,现在别过来,乖,就站在那儿。”
狗停了下来,有些无辜地望望皮箱又望望宫兰,他的灰蓝色的眼睛并不是太快活,大概又闻出了要和主人离别的气味。
它的主人只能是聂拓,宫兰天生怕狗,这么多年了,她并没有因为聂拓而爱上狗。她记得当初是多么毛骨悚然地一次次试探,才敢把手停留在银子那奇特而温热的身上,又过了多久,才确信它尖利的犬牙不会咬断她的脖子。现在她有时也牵着银子出去遛弯,但银子明白她对它仍很有保留。
到世界各地出差几乎就是聂拓的工作,他是著名的自由撰稿人,兼懂两种外语的资深记者,他的阿拉伯语是在美国学的。四十岁以前,他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九十年代中期回到国内,先在北方一家大传媒公司属下的电视台任职,此外,他给各种杂志撰写专栏,从人物采访到宗教时政,不拘一格。认识宫兰后,他辞去了北方的差事,与本地的城市卫视签了约。他在业界颇有名气的缘故,卫视给了他自由的工作空间,但他总是很忙碌,因为栏目策划的需要,基本上一年里,有大半年他都在国外。他的休假总是被突发新闻事件打断。宫兰并不介意,世界总有一隅是不太平的,他充沛的行动力和正义感,正是她欣赏他的地方。当然她自己也忙,编辑出版社的书稿,写小说,她享受独自一人专心地干活。聂拓走后,银子通常被他弟弟聂行接走,只有聂拓出短差,宫兰才不得不把它留在身边。
她和银子只能和平共处,按时喂它食物,带它遛弯,却并不亲热,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跟动物感到隔阂。有时寂寞的银子会跑过来乞讨她的爱抚,她垂手抚摸它一阵,像抚摸一匹漂亮柔滑的缎子,她给它的安慰仅此为止。直到聂拓回家来,银子才会快活得像发了情似地,他的脚步声还在楼下,它已跑到门边跳跃着狂叫,门一开就凶狠地扑上去。他也丢下手里的东西,完全敞开胸怀地接受它的欢迎。得过一阵她才近得了他的身,他拥抱她,亲吻她,但那和给银子的完全不同,他和银子在一起时显露出了某种纵任,到她这儿,回复了慈爱与征服力。当然她是有别于银子的。
“虽然是老调子话,但我仍要你记住,”十一年前他在她耳边这样温柔地教导,“今后生活在一起,相互信任是基础,你我不是彼此的个人财产,而是心的归属。”
黄远的电话来了,他是聂拓得力的助手,该是告诉他车子已开到了楼下。
宫兰穿着睡衣没有下楼,也用不着,他们习惯了这样频繁短暂地分别。聂拓拖着大皮箱出了门,然后很熟练地回头来吻了她一下。
“注意安全。”这一句说惯了的话,她倒总是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用“放心吧”的眼神点了下头,对她身后的银子也做了个再见的招手。
银子不情愿地低吼了一声。
关上门,她又走到窗前,目送着他出了铁门,精神抖擞地朝右边的车道走去。
六点不到,天色还暗,这个叫“蓝岩谷”的别墅小区,仍在暮霭中沉睡。在二楼能清晰地听见外边车道上汽车发动并驶远了的声音。银子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咽声,它伏到她脚边的地上,似乎哀愁地蜷着。
宫兰看了看它。她昨晚没怎么睡,现在却也了无睡意。她去换了身衣服,然后走到门边,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下了栓狗绳。银子警觉地弓起了身子,她给了它一个肯定的示意,它立刻起身跑了过去。她带它出去遛早。
蓝岩谷和另一个别墅型小区几乎挨着,建筑外形也相近,都属南美与西班牙风格。七、八年了,据说两边房子都卖得差不多了,但因为离市区较远,入住率却不高。因此这儿仍是一片清静之地,周围还有农田,走到边缘处,能看到露着红土和巨岩的山崖。并不太遥远便望见连绵的群山,覆盖着森森的树林,近处的半山腰里有农民用砖砌的墓冢,堆着花花绿绿未烧尽的纸钱。这儿虽偏远,但靠近国道,离环城高速的入口也不远,开车进市区还是方便的。聂拓不在时,宫兰进城只能靠搭乘每隔半小时发车的楼巴,因为像她这种喜欢走神的人,不会也不感兴趣开车。她和聂拓都不希望这儿热闹起来,但据说开发商的野心很大,周边又有项目在动工了。一旦这儿的规模扩大到足够吵闹,聂拓一定会再搬的,也因此他们没买下蓝岩谷的房子,一直是租的。
他不但租房,也租车开,这也许是他身上某些西化了的特征之一。但他又不再愿意回到西方去生活,年纪越长越不愿意离开故土。他性格中最核心的部分,确曾受西方的影响,也或许是天性里本就有的倾向,他欣赏西方人的独立与开拓精神,但从书中获得的一个忠义儒朴的古中国的印象,年少时就令他深深地向往,因而在国外呆了许多年,毫无疑问骨子里仍是中国人。他没有宗教信仰,只是成年后对于哲学的着迷,使他有一个时期在唯物与唯心论中沉迷往返,思索的结果,是最终看清了这两样的源头和指向都同为“世界”本身。此后他豁然开朗,对所有现存社会制度的疑问打消了,同时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他从此坚信作为“世界”投影的“人”,超越与救赎只能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这一点在遇到她之后,飞速地成为他们间的粘合剂。对她来说,犹如惊喜之外更大的惊喜。
他计划中的退休生活将是人生的另一个境界。他这类人,让他住到穷乡僻壤去也毫无问题,他乐于动手干活,从伐木建房到开垦种地,她相信他将不遗余力地亲力亲为。他们认识之初,他跟她说起过,在加州留学时,曾跟一个德克萨斯州的朋友到乡间农场度假,那朋友家里自己造房子,他兴致勃勃地帮了一个假期的忙,跟着学习怎么下桩、撘梁,怎么抽地下水包括造壁炉等等。为此又有一段时间,他还对建筑设计入过迷,他果真有个愿望,就是等到退休闲下来时,能找到一块僻静之地,自己设计并建造房子。
他的退休生活。想到这儿,宫兰微笑着鼓起了腮帮子。
银子带着她走到了蓝岩谷的人工湖那儿,已有些人在湖边晨练,多是老年人。
照他现在那健壮的身板骨,退休也许还会是很多年后的事情。到时自然他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哪怕一同在渺无人烟的密林深处砍树建房子。他欠她一个婚礼,到那时就更不需要了。她其实也不看重那个,十年前他眼神坚定地把她的手按到他胸口上时,她就完全把心交给了他。他是她无意中收获的至宝,是生命第一次显示给她的奇迹,与其说她没想到会碰上他这样的人,不如说她不知道这世上果真有他这样的人。
要不是那年里一个无聊的夜晚,他碰巧翻了翻她的书——她二十八岁时出版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她也许就完全被他遗忘了;就像要不是后来他给她打了一通无头无脑的电话的话,之前的一面之缘也根本不会在她生命中留下任何印记。
她那书被一个出版商买下了影视剧改编权,那年她和出版商见了两次面,吃了一次饭,聂拓作为那人的朋友作陪。一年后,他忽然用手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自报姓名后,她才想起他。然后,他约她碰个面——到一家餐厅里喝夜茶,这次他送了她一本书,书名是《宗教、战争与宗教战争》。她翻了翻,是他在各种杂志上写的一些相关题材的文章汇总。她不曾想他会对她有什么其他的意思,见面之前,还以为是那个出版商托他来转达什么。一年前她记得收过他的名片,但早不知放哪儿了。
那晚谈了些什么?她毕竟有些忘了。他很消瘦,但手臂的骨骼与宽阔的肩膀显示出他身体是健壮的。眼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注意到他的眼珠是浅褐色的,透着种锐利的深邃。面对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她的自我感突然强烈起来,意识到自己哪儿有点不对劲,为什么念头老是转到自己看起来怎样上?她知道自己还过得去的。源于这种自信,在面对异性时,总是她首先带着观察与评判的目光。年龄不大不小了,热心人也帮她介绍过几个对象,都由于她的原因,连交往都没有开始便终止了。外人怎么想她,比如清高、挑剔什么的,她不在乎,她自己明白内心含着的期许与热情,只是现实总对她摆出那三个字:碰不到。
现在迎面那两片浅褐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
他很健谈,谈话时直视人的眼睛,那也是西方人的习惯。她原本也习惯那样和人说话,但他的注视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强劲的能量,她不得不避开,莫名其妙地感到了窘迫。她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到听他说话上,她熟读克里希那穆提的书,知道意识的分裂导致强烈的自我感,但那会儿克里希那穆提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哦,她和她的窘迫也快变成了一场战争。
他首先赞扬了她的那本小说,她谦虚地领受了,然后谈话转到他目前的工作上,说着说着,又说到他的留学经历上。
听起来是很优秀的一个人,周游世界,描述着吸引人的丰富阅历,但她仍不时在他的谈话中走神,她已感到此刻强迫自我所做的觉察,只更加重了对自我意象的构筑。
他后来可能也意识到了她有些不自然,短暂地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她这才获赦般地低了头,喝茶,不敢再轻易抬头。这样缓了口气后,她又觉得太忸怩作态,只好又抬起头,试着把视线透视般地穿过他的脸。那脸对不上焦般地虚晃着。她有点高兴终于找到了办法!
但他靠到了椅背上,微笑而直接地问她:“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占用你的时间吗?有别的事吗?”
她的视线只得重对上焦,勉强地笑了笑说:“没有没有,在听你说呢,你谈到埃及……”
“对了,关于你的小说,请教你一个问题。”他突然有些鲁莽地打断她,似乎决意让她也开始说话。
“请教不敢当,你请说。”
“为什么你书中的女主角最后任由男主角自己拔去了呼吸管?无论是他的生命,还是他们的爱情,都还很有生命力,你不觉得那样很不公吗,还是也许你觉得那样的结局比较唯美?你铺垫了那么多的内心谴责、社会压力,还有命运的残酷等等,就是为了那样一个结局吗,你的答案是……你似乎隐藏了答案?”
“嗯,这个,是的,结尾确实是模糊的。你说的对,命运有时是残酷的,无解的,或者那个结尾倒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的解决方式,起码是一个主观选择。”她喝了口茶,思想终于有了方向,“你看,男主角得病前优秀,得病后更是优秀得励志,但一个渐冻人,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对吗,他身上那些超凡的品质,是吸引女人的必然因素,当然,女主角本身也是个情感丰富的人。”
“但矛盾就在于,她新婚,有相爱、同甘共苦的爱人,对于和爱人一起奋斗的日子念念不忘,说明她婚姻的基础也是经得住考验的,这首先是一个事实。但这一切,在她和男主角逐渐的相处中竟然并不太困难地瓦解了,坍塌了,她内心偏离了轨道,嗯,自然她首先受到了自我的诘问与谴责,另外,道德、责任、来自家庭的压力等等都是助力。但无论如何,她越来越无法不被男主角所吸引,这也是个事实。”
“她只能接受所有的事实。她以为在面对更残酷的命运面前,更真正看清了内心的需要,因而最终否定了以前的一切,但这仍旧可以归咎为一时冲动下的不理智;欲望与感情用事,只是称谓的不同,本质上是一回事,而且我们都受记忆控制,‘你’——”她这时做个了手势,以加重这个字的意思,“是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如果我就那样结尾——她最后甘愿为一个垂危的渐冻人顶着所有的压力、放弃一切地陪伴在他身边,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个太不理智的结尾。”
“所以,我放进了一点现实的东西进去。那么男主角,一个如此热爱生命的人,其实我觉得,他的坚强与乐观,某种程度上不单来自其个性,而是对一个无论智力和能力都超群的人来说,知道自己将逐渐陷于完全不能自理的瘫痪,但幸而那痛苦是有期限的,那反而带给了他希望;所以我让他选择提前自行了断,这选择既是为了她,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就是他们的爱情。”
“再换个角度说女的,她没有阻止他,因为那时,她的困惑与挣扎也基本有了答案,虽然她还拒绝接受那答案,但她显然比以前更理解眼下的事实,所以,还是那句话,为了他,为了他们的爱情,可能她隐隐约约还知道,也为了她将来重回正轨的生活,她不该阻止他;到那会儿,可以说她才变得理智起来,也可能是绝望,或其他什么原因,嗯——至于你说我隐藏了什么答案,”她有些为难地笑了下,“我还真没仔细想过,智者说问题就是答案,也许,你比我想得更全面,你得再给我时间好好想想。”
一口气说了那么些话,好处是她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问:“那么,你其实想要传达出的核心是——”
“算是爱吧,一切都源于爱,如果非要说出来的话,你知道,只能这么喻示着,不然还能是什么,任何事剖析得太细微了,反就露出破绽了。”
“宫小姐,你才多大,”他嘴角含了种善意的嘲讽问,“小说是一回事,你本人似乎参透了什么?爱的真谛?”
她也笑:“我哪能参透那个,凡人一个而已,只是谁让我写小说呢,得装得有点深刻,你说呢?”
他咧开嘴笑,眼角有灿烂而和蔼的鱼尾纹,“那我得说你可真会装,好,同意你的分析,生与死,相守与放弃,一切都源于爱。”
那鱼尾纹对她来说竟也挺有魅力。
“总之,得谢谢你的解读,”她说,“你不是一般的读者,但愿我的读者不会要求我那么费力地解释我到底要表达什么。”她开了句玩笑。
他的身体从椅背上回到桌边,两只臂肘撑在餐桌上,脸上带着一丝余笑,隐在交握的拳后沉思了一下,那会儿他并没有望着她,这给了她几秒钟时间能比较清醒地审视他。
四十七八了?她还不清楚他这时确切的年龄,其实才四十三岁。当然他看起来比她的同龄人老成许多,也许本来也出老些,黝黑的肤色似乎是长年日晒奔波的缘故,并且不知何故,让人感受到一种天然可信任的亲切感。他身上自然地流露着一股成熟的气质。是的,她感到的压力就来自于那个。这在她的同龄人中很罕见,流于肤浅的故作潇洒与谈吐她一眼就能看穿,当然这并不表示她自己就很成熟,情商与智商不是并蒂花。大学里,她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一直维系到毕业后,但和大多数人的初恋一样,最后分手的结局给她稍微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也使她仔细地反省过自己适合哪种类型的男人,但她只在一些黑白好莱坞旧片中找到了理想的偶像,一律英俊得令人眼晕,现实中,她不是不知道,要是继续在心里保有那些虚幻的形象,变成“剩女”将完全指日可待。
然而面前这个脸庞消瘦、算不上英俊的男人,那敞开着灵魂般的眼睛,却非同寻常地吸引着她。他的眼睛!如同苍老手上带着的宝石戒指,粗粝的底色更衬托着宝石的晶莹夺目。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内心的堡垒似乎自行地瓦解了。
“我对你的见识产生了兴趣,你喜欢看哪类书?还写过些什么?”他笑着对她提问。
“嗯,没了,书只出了这一本,什么书都看一点儿,可哪儿有什么见识,让你见笑罢了。”她垂着眼说,以掩饰脑子里刚开的那个小差。
“一定还有些什么,中短篇?”
“那倒有的。”
“能再给我看看吗?”
“好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再请您指教。”
“就下星期吧,我还在这儿。”他很直接地说。
“那你还请我吃饭?”她忽然也想调皮了,一直绷着的心终于冒起险来。
“就这么说定了,请吃饭太容易了,再下次还我请,你要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的话,回请我一次,怎么样?”他像是有些逗趣地问。
她不能马上说“好啊”,这样就被他绕进去了,可不说“好啊”又能说什么,她心里不是乐意得很吗。她几乎“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是说了“好啊。”他很满意地笑着。
气氛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接下来的闲聊,他引领她说了些喜欢看的书,他全知道,并给予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她没有谈很多,作为小说写作者,她自知没有史学家那种博闻强记的头脑,但她不再担心冷场,因为她说到一本书,他由此能牵出另一本,她根本连书名都没听说过的,谈话便又变成了他的。对视也终于令她舒服多了,他眼神中犀利的审量明显收兵褪甲,代之以一种开心的,甚而有些童真的热切。
事后她曾感叹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空气中充满着变化与颠覆,餐厅也仿佛变成了在海浪上颠簸的船,她总是一直有点儿晕。总之见面虽不是第一次,仍够得上一见钟情吧。
临走他已毫不生分地和她说:“下周我可能抽不出时间,跟着又得上去一段,下个月吧,下个月一回来我就给你电话。”
后来是他开车送她回家的。坐在车上,离家越来越近,她才从骚动中冷静下来,心想:男人到这年龄,不太可能单身了。
但事情又一次大大地出乎她的预料。起先他一直沉默地开车,车停在她家楼下,她准备下车时,他叫住了她,仿佛经过了一路上的思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他离婚已有四年了,前妻和女儿都在美国。
她还记得当时有些不知所措的状态,心跳得突突响,木头似地坐在座位上,最后还是他轻轻一笑地道声“晚安”才让她慌乱地下了车。后来他坦白说,那是个小试探,看看她是否像他对她那样动了心。他性格里有很直接的一面,但不是那种没有把握的莽撞。
过了一个月,再见面时,他送了她第一件礼物——一盒看起来很贵的蓝山咖啡。她不知为什么却有些赌气,收下时直绷绷地说:“我从不喝咖啡的哦。”他笑说:“没关系,以后我会知道你喜欢些什么的,况且礼物的意义只在于‘送’,送完之后它便是你的了,随你处置。”
银子在前边叫唤起来,它碰见了同类。清晨的雾霭有些散去了,但似乎太阳今天不准备出来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