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一趟上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宫兰没再见维尘回到积云路来,她以为他照旧忙着拍戏、工作、应酬,是几年以后,他才告诉她,那两年里几乎把工作全停了。
“能说说原因吗?”她那时问他。
“说不清,觉得厌倦、累,如此这些。起了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一直活在和别人不同的世界里,想重回人群中去,可矛盾得很,在人群中又想远离人群,总之,文雅点说,不算抑郁的话,大概就是一种对人生的迷失感吧,往俗了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笑。
“那你干什么去了?”她又问。
“到处瞎逛呗,好吧——算是旅行吧。”
这番为服从时间顺序而被提前到此的谈话,并不是在积云路的客厅里进行的,窗外倒又到了明朗的秋季,但窗框中的那棵木棉树,被枝条累累的繁花所替代,房间里微微地流溢着一股木瓜的果香。她听他说起“瞎逛”的由头来:
“那年九月里我在一部戏里演个角色,去了内蒙古,一等戏份杀青,我就给经纪人打了休假的电话,然后从集宁买了一张到二连浩特去的火车票,想一个人好好地看看草原,结果戴着口罩呐,火车上一个旅行团里的人仍是认出了我,然后那几个女的上来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一直是我的粉丝,她们很礼貌地轮流跟我讨签名,客客气气地和我聊天,送给我各种吃的喝的,还问我可是在拍戏的空隙忙里偷闲观赏风景来了,我只好假装她们猜对了,她们很热情也很好奇,一路上不断地问我问题,表示会一直支持我,让我加油。总之还好吧,难堪的问题没有追究,临走还挨个儿来和我照了相。”他说到这儿带着一种宽慰的回味笑了笑。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下车后我找到了一家租车行,在那儿租了一辆车,雇了一位司机兼向导,他说能带我到真正的巴尔虎草原深处去。我的向导是个蒙古人,有个汉人的名字,姓白,我喊他小白。我们开了一整天的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驶,草原上有的地方葱绿,有的地方干涸如沙漠,晚上到了一处蒙古包比较聚集的地方,小白让我住进了一家牧民的蒙古包,第二天,我才发现他是带我到了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旅游团又出现了,人数更多,在小白看来,我终究是个游客,不会不喜欢看赛马、射箭,或是晚上围着篝火和大伙儿跳跳舞什么的。”他说到这有些哑然失笑。
“可我不想再到人多的地方去,背包里带着一两本书,白天就呆在蒙古包里看书,招待我的那家蒙古包男主人很好客,他看出了我对那些针对游客们的活动并不感兴趣,那会儿正是旅游旺季,我也不怪小白,看得出他除了想在我身上赚点钱,也是真心想讨好我,让我玩得高兴,他一定不是头一回带游客到这家蒙古包来,他和叫巴特尔的男主人一家非常熟络,吃午饭的时候,巴特尔把最好的羊奶端给我先喝,然后又敬我酒,我喝多了,整个下午昏昏而睡,一直到傍晚才清醒,晚饭前,我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巴特尔忽然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骑过,他便朝远处一带起伏的小丘指了指,说带我上那边看落日去,骑马去。”
“我骑马还是几年前拍片时学的,我不能确定骑马是否像骑自行车一样,一朝学会了一辈子都会了,毕竟马是活的,动物也有脾性。巴特尔牵来两匹褐马,没有马鞍,我上马时心里真不敢说有底,关键是没马鞍你知道吗,我怕马一旦疯跑起来驾驭不了。”他说到这儿自嘲地挠挠后颈项,“结果还好,上马后,巴特尔在我后边用手拍了一下马屁股,嘴里呼哨了一声,那马就不紧不慢地跑起来。看完落日回来,我的一小段‘奇遇’就开始了。”
“女主人把晚餐准备好了,还多来了一个客人,一个老头儿,巴特尔给我介绍说他姓胡,住大兴安岭那边,我看到一位满脸刀刻般皱纹的老年男子,敞开着棉袄,罩衫是件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那会儿我绝想不到几天后会跟着他走了,小白看起来并不认识他。老胡会说蒙语也说普通话,一口土坷垃的东北话。饭后,老胡开始给巴特尔一家人算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年都来巴特尔家给他算命,那让我对他有了点好奇心。他拿出一块风干的羊头骨,轮流叫巴特尔一家人拿着在火上烤,然后看烤出的裂纹来断语来年是否风调雨顺人畜兴旺。看我在一旁笑,老胡后来便也叫我拿头骨到火上烤烤,他对着我烤出的裂纹说了一通断命的话,我当时没怎么在意,感觉无非和江湖上算命的说的差不多。后来他得知我一个人出来旅游,就问我要不要跟他到大兴安岭那边去玩玩,说那边再过十天半月就要下雪了,离他住的地方百十公里远就有个大滑雪场。我起先有些犹豫,但既然还不想回家,巴特尔又担保老胡是个靠得住的人,就随口答应了。”
“老胡先要到别的地方去办点事,叫我等他几天。他走后,我从巴特尔嘴里打听到他是个鄂伦春族的老光棍,七十多岁了,据巴特尔说,老胡年轻时成过三次家,第一个老婆跟人跑了,第二个病死了,第三个给他生了三个子女,可在生双胞胎儿子时大出血死了,那对双胞胎儿子,****时和人打群架一块儿被打死了,剩下一个闺女,嫁了人,生了孩子,好好地走在路上,却又被一辆卡车辗死了。巴特尔说老胡算过自己的命,克妻克子,这辈子娶多少生多少都白搭,索性很早就认命当了光棍,省的再祸害人。他的际遇让我对他突然感到了一些兴趣,我等了老胡三天,可他没来,到第五天时,我不抱希望了,他倒来了,立马就带着我上路了。”
“我们坐长途车到了老胡家,那是在大兴安岭一个叫铁揪沟的地方,一到他家,天就阴沉了下来,他答应带我进山上的老林子里转转的,大概感觉天气不大对了,说明早就走,于是当晚就把进山的东西准备妥了,第二天一早,他给我一根手杖,自己挎上把气枪,带上水壶、一摞煎饼一袋煮鸡蛋和几包榨菜,就这样出发了。”
“在山上的松树林里走了一天,我以为会看见许多动物,但很失望,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时不知道是蛇还是獾之类,在草丛或灌木后唰唰地抖动,头顶上不时飞过乌鸦,还有尚未冬眠的猫头鹰,我也头一回听见了猫头鹰叫,老胡说老早以前能碰巧瞥见猞猁,比狼还凶的,现在都绝迹了。走到中午,我们找块平坦些的地方,吃带来的干粮,老胡虽然带着枪,但似乎只是做个样子,他说现在能打些野兔野鸡什么的就很不错了,狍子都少碰见,偶尔打着一头,还得偷偷地拿到黑市里去卖,给人逮着了,除了罚款还得去蹲几天。走了这大半天,荒山野岭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我完全想象不出这种环境下能突然冒出一群巡山的人来,刚这样说了一句,老胡就哼了一声说,管得再严,还是有贼胆子大的来偷伐偷猎,告诉你,在山里转的人不见得比动物少。”
“吃完午饭我们接着走,到天黑时,在密林深处走近了一间小木屋,门上没锁,是老猎户们的习惯,给人歇脚的,老胡显然很熟悉这儿,他进门提了个桶到溪边去打了点儿水,那屋子里有炕,炕上一卷凉席裹着铺盖和被子,炕边堆着些看起来新砍的木桩和柴禾,屋角还有口大缸,里面有面粉、生油、盐和火柴,晚上我们在屋子外边的石头灶上升了火,老胡擀面,揪了两碗面疙瘩,随后我们和衣在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昨晚捂在被子里的面团发了起来,他做成四个大馒头,两个当了我们的早餐,另两个中午就着榨菜当了午饭,那晚我们是在另一个类似的小屋里过的,第三天大致和前两天一样,但那天果真遇见了不少人。”
“先是在越过一个山头时发现一群偷伐木的人,别看老胡年纪大了,耳朵真尖,一听见电锯声,立刻紧张地朝我‘嘘’着,示意我停下脚步,他警觉地听了会儿动静,领着我悄悄地朝另一条路走了,后来他告诉我,那些人手里有枪。再后来我们真遇见了一组护林队的人,看起来都和老胡很熟络,提醒他快下山去,说要变天了,老胡拉过其中一个人低低地说了一通话,那人听了便去和其他人合计,我估计和那帮偷伐者有关。第三天下午我们下了山,当晚就下起了大雪。”
“雪下得真大,第二天已没到了小腿肚子,大雪一连下了两三个星期,我只得在老胡家住下来,体会东北人所说的猫冬。老胡虽是个光棍,可他家不时会来上一屋子的人,有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也有本地人,偷猎者和护林队的人似乎都有,到晚上,一律喝着从小卖部买来的‘烧刀子’,喝酒打牌,唱歌胡侃什么地寻乐子。老胡喝多了时,会给我讲些他祖上的稀奇古怪的往事,我奇怪他身上那种坚定而神秘的气质,像种,怎么说呢,像一个立志要活着蒙难的人,他非常相信轮回,有次小心翼翼地拿出过一本破烂的家谱给我看,坚信他的家族源于某个女真或契丹王族的血统,他跟我解释某个英勇的前辈其实是更远古的祖上转世托生,那本蒙汉文夹杂的家谱据说镇上的文化馆一直想收藏,有一年还借了去拍照存档,后来我才明白,他大概在那一带算个奇人,算命上有名声,常有人来找他算,熟人来,送他酒或烟,生人来,他塞给人一个信封,让人看着给,竟有住很远地方的人,开着豪车慕名而来的。他在人前显出一种淡薄的态度,和我熟了,有次跟我说,其实命算不算都一样,人活着就是穷、病、苦,来算命便是跨不过那几样报应,活着本该是报应,像他就认命了,一世替祖上还债而已。”
“可是,人活着真是因果报应吗,兰姐?”他这时忽然截止叙述,问了一句,“那自我毁灭是毁了因还是果?这事情我后来老琢磨,觉得因果根本是同一样东西。”
她肯定地答了一句:“当然。”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继续说下去。
“天气晴好时,老胡仍带着我到山上转悠转悠,采点蘑菇,有天他终于猎到了一只野兔,我跟着他跑去邻镇,还在黑市上打听新打下来的野猪或袍子的价钱。后来我说想去看看那个滑雪场,但他的老寒腿犯了,动不了了,就托了个朋友,说好了路费开车载我去。临走,我给了他一些钱,他拿到手里掂量有点多,客气地塞回几张给我,我说那我去小卖部扛几箱‘烧刀子’来吧,他这才笑着收下,还直叫我以后再来玩,他忍着腿疼硬要出门送我,站在雪地里一直目送我们的车开走。”
“大概两小时路程,就到了那个有滑雪场的小镇,建筑什么的看上去很像个北欧小镇,但饭馆子里仍旧一股韭菜大葱白酒味儿,我请司机一道吃的午饭,饭后他搭着我在镇上兜了一圈,临放下我时跟我说,如果想去沈阳,可以搭火车,明早就到了。我这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就让他把我载到了火车站,我看见有往更北方向去的列车,于是买了一张到牙克石的车票,傍晚上了车,车厢还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人不多,我独自坐在一排座位上,天早就暗了下来,车窗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茫无边际的荒野,车上有些暖气,但我仍戴着老胡临走送我的狍子皮帽,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套着在小卖部买的军用棉大衣,晚餐有推车来卖盒饭,夜里我横在椅子上睡了一觉,似乎停过几个站,再睁开眼天就亮了,到了牙克石,那是个工业城市,我下车到车站售票处问有没有往更北方向去的列车,售票员问我要去哪儿,我看着手里的地图说去漠河吧。”
宮兰插问说:“没再被人认出来?”
“我穿着军大衣,戴着老皮帽,脖子上绕了好多圈的围脖,浑身上下裹得连眼睛都快看不到了,白天对着雪地还戴着墨镜,知道多冷吗,十一月就零下十几度了,当然,后来到漠河才知道这时还算好的,你没体验过那种冷,鼻子嘴都冻歪了,五官就算露出来怕也不像我了,况且谁会留意一个一副落魄相的人。”
他接着说:“隔天一早我就又上了列车,依旧是老式车厢,车厢里依旧松松地坐着些人,从早到晚,车窗外也依旧是白茫茫的雪地,旷野上升起的太阳轮廓显得特别地大,火车不久经过一座雄伟的山脉,听人说是一座死火山,我想夏季的话,风景大概很美,这趟旅程算是最有旅游感觉的一段。吃完午饭没多久,天就又一点点地暗下来,又开始下雪了,我周围没几个人,外边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沉昏的暮色,让一种荒芜感渐渐回到我身上,雪地里偶尔掠过一个枯树包围着的破旧村落,给人一种凋敝、毫无希望的感觉,我坐在车窗边,感觉到一种孤独,无论在人群中,还是远离人群,那种孤独感总也甩不掉。不知过去多久,我旁边座位上来了一个抱婴儿的年轻妇女,她脱了棉鞋,把腿搁到对面的座椅上,毫不羞涩地解开棉袄给孩子喂奶,我当然并没有直接盯着她看,我的头依然朝着窗外,是暗下来的玻璃窗反映了这一切,她头上裹着围巾,脸是蒙古姑娘那种红扑扑的圆脸,从玻璃窗上能清楚地看见她丰肥的半个乳房,还有孩子吮吸的小腮帮子,不多会儿车便到站了,前面有人喊了她一声,她趿拉上棉鞋走了,我看见她下了车,怀里的孩子大概仍在吮吸,她身边的人替她在胸前挡着一件棉袍子,那阴暗偏远的小站显得荒芜简陋,气候又如此恶劣,我突然有些替她和那婴儿担忧,但她脸上露着自然平常的神情,我随即感到我的担忧只是我的,不是她的。”说到这儿,他突然叹了口气,“那时候我纯粹是种观众的感觉,带着一种属于旁观者的孤独感,世界就是如此,我在意和在意我的毫无关系。”
“夜里到了满归,太冷了,我随便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住下了,第二天一大早听别人说要去漠河的话得赶紧,要不暴风雪一来公路就封了,我于是跳上了一辆去漠河的长途汽车,到了漠河,暴风雪果然紧跟着就来了。在漠河我呆了有两个月,起先一到,人不舒服起来,跟着便病倒了,连着发烧,缩在一家私人开的小旅馆里睡得昏昏沉沉的,手机早冻得没电了,我也不打算充电,幸好过了一个星期烧退了,我觉得得调养一下身体,外头的风暴仍一个紧接着一个,我躺在被窝里想看看带去的书,但大部分时间仍消磨在睡觉和看电视上。你知道在极端环境中,人很容易就回归到最平庸的状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一顿热乎乎的涮羊肉,加上几两白酒,就能叫人晚上心满意足地睡个好觉。住久了,也因为生病时小旅馆的老板老闫一家挺照顾我,是他和老婆在我发烧时带我去一家小诊所看的病,所以我们就有了点交情,那一段几乎天天晚上我都和他一家子——他还有个老父亲和一个刚上初中的男孩,一块儿吃饭,等我完全好了,他还开着一辆小破车带我到北极村去玩了两天。可惜天气一直不好,白天非常短,我被冻得总懒得动,等天气总算晴了,我才出去转了转,据说漠河冬季也是旅游旺季,但游人很少,我后来自己坐上开往那些景点的班车,到郊外去走走,晴天那儿的天可真蓝得晃眼,树林旁是空茫茫的雪野,有的地方雪非常深,处女地似的洁白无瑕,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上面走着,零下三十度,迎着太阳,睫毛上结着冰渣子。”
“你在想些什么呢?”宫兰忽然又问了一句。
“什么也没想,在那种开阔的苍茫中,心里有种透彻干净的感觉,走着走着,就像融进了大地,无忧无惧,似乎连寒冷都感觉不到,当时想要是能一直走到西伯利亚去也无所谓。”
“去西伯利亚?自我流放?”她皱了眉笑问。
“那样走着,我怀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深邃的感觉,觉得生为人类,能够百万年地在地球上存活下来,既渺小又伟大,可一切终究都是老天爷的用意,个人的意志微不足道。炎刚曾经很宿命地跟我说过:‘命是什么,命就是老天爷意志的体现,一个人一生无论干什么,不过都是奉命行事,包括反抗那意志的自我毁灭。’”
“我知道一回到舒适暖和的地方,这感觉就会褪化消失,内心重被自大、野心什么的所填充,不过——”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滑过去了,每天的睡眠和胃口倒仍不错,后来我想到哈尔滨去,等到满归的公路一通,我就原路回到牙克石,再坐火车到哈尔滨,我对哈尔滨印象不错,冰雕、建筑都漂亮结实,也许天气太寒冷了,因此人心都像是洋溢着一股热乎劲儿,那城市还给我一种圆舞曲的感觉,大概和我在冰面上看人溜冰有关,直到到哈尔滨我才住进了上档次的宾馆,并痛痛快快地洗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澡。”
她笑咕哝了一句:“感谢主,你总算得救了。”
“入住那五星级宾馆时,你没瞧见那个前台小姑娘的眼神,我把身份证交给她,她显然认出了我,但一脸诧异,愣是在我和身份证之间来回比对了好几眼。”他这时吃吃地笑了好几声,“在哈尔滨我认识好些朋友,可我仍想一个人溜达,我常跑到松花江边看人们随着音乐溜冰,一看就是大半天,有些孩子溜得可真棒,不管晴天阴天,在宽阔的江面上溜冰可真令人心旷神怡。”
“你感到自由吗?”她此时问。
“自由?”他像是自语地重复了一句,沉思着摇摇头,“是啊,有一阵我真几乎忘了我他妈是谁了,可有天回到宾馆,两个记者跟上了我,故意问了几个挑逗性的问题,以为我又会暴跳如雷地表演些什么,可我没让他们如愿,第二天就飞回来了。我想……只要你活着,恐怕就很难有真正的自由,就跟你说的一样,一个人大概永远做不到避世,有时候你以为你是自由的,以为你什么都不怕了,但那仍是你的期望,只是以表面掩盖着内心的恐惧。”
她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回来没多久就过年了,过了年,仍旧没心思干活,偶然被朋友拉去看了一个画展,一组康巴人的画像吸引了我,于是决定再往西部去,自驾车去,事前跟朋友打听了一些注意事项,因而那一趟算是有准备的、正式味道的旅行,真正的旅行也得从那时算起,西域的风景更壮观,旷野,湖泊,山脉,各式各样的人们,都蕴含着一种美,我带着相机,拍回来的照片却不很多,你知道,大美无形,有些东西拍不下来,我也以为在那样的旅行中,感受是最珍贵的,那种沐浴大自然善与爱的感受,这个,等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吧。”
他最后的描述仿佛令她很是神往,体味了一下之后,忽然朝他打趣地问:“最后你总算回来了,唉——那么,那个人生迷失感呢,你把自己找回来了没有?”
“不知道。”他眼神有些闪躲地笑了笑,“我非我,我只能一直跟随着这个一直是我的家伙吧。”
她眼里闪烁了一下,长久地看了他一眼。
一阵沉默后,他拿起她给他倒水的杯子,杯子空了,她拿过水壶来,水壶却也空了。那会儿取水烧水都不太方便,于是她从地上的一只箩筐里挑出一只熟透的木瓜,拿到桌上切开了几瓣,仔细剔掉里面的黑籽递给他。
“回来后又重新接戏了吧?”她看着他拿起一瓣木瓜吃起来。
“是,我大概是那种最终要回家的人吧,梦游总要醒的,我还是我,无论多讨厌,那注定是我的生活,只可能有了点变化,就是也有点老了吧,”他啃着木瓜,忍不住咧嘴一笑,别有意味地扫了她一眼。
“听说过吗,人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另一次在四十岁后。”她坐回桌子边,手架着下巴朝他望着说。
“是吗?你在说我吗?”
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坐久了,他这时又想伸展一下身体,看起来似乎不如坐在积云路客厅的地毯上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