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凤凰醒来时,她以为到了饭点儿,走出好几步抬头看了看钟表,才发现时间还早。她和小文说,妈妈刚才累,睡着了。小文坐在凳子上正在看旁边摆着的一本《圣经》,见母亲醒来,他觉察出来母亲脸色很不好,便问妈妈你睡觉是不是很不好?母亲说,恰恰相反,我最近经常想睡觉。
她又倒了一杯水,给儿子填满杯,坐在桌子的一边就那么看着孩子。张大勇见凤凰醒来了,他刚才与小文没有什么话说,感觉十分烦闷,就说你们母子聊吧,我出去办点事儿,然后就走了。
凤凰与小文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为了避免尴尬,小文就随手翻看那本《圣经》,他在想母亲被狐仙上身这件事,这肯定是精神疾病,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他也不知道。他问过两三次关于狐仙的事儿,母亲总是以言之凿凿的口吻说这东西是客观存在的,以吸食人的精神为食。问不到更多,他就不再细问了,为了避免尴尬,就和母亲聊起了《圣经》。
凤凰对《圣经》不是很懂,只是和小文说,这东西读了可以安神,然后把话题绕开,开始勉励小文,要好好学习,以后毕业出来找个好工作。除此之外,就没有话说了。她盯着孩子看,脑袋开始神游,想到了从前和未来,一个人“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小文看到母亲突然哭了起来,竟不知所措了。他想给母亲拿块毛巾,可是才来了不久,也不熟悉家里的陈设,里屋外屋转了一圈儿竟没有发现挂毛巾的地方。母亲看到孩子,知道了她的意图,起身在墙上挂衣服的旁边拿到了毛巾。小文为自己的粗心感到不好意思。
凤凰用毛巾捂着脸,又哭了一会儿。小文怯怯地问了一句,妈妈你到底怎么了?母亲就带着哭腔说没事儿没事儿,然后她抬头红着眼睛问了一句:你平时想妈妈吗?当时听到这句,这孩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把几乎脱口而出的“想”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在这极短的一瞬间,他觉得不应该欺骗一个哭泣的母亲,可是马上他就后悔了。他的迟疑已经几乎等同于是做了否定的回答。凤凰没等他开口,就说我明白了,我和你爸离婚后,你没有感受到母爱,不想也是很正常的。
她止住了哭泣,看着小文,突然说了很多话:我盼望着你和你弟弟成人,这么些年过得并不是很顺。命中有很多无力的东西,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我不管你怎么看待妈妈,我做这么些事情都是为了你们兄弟好。你现在不理解,可能觉得妈妈是个累赘,甚至反感妈妈,这都不要紧。尽管前几天说你们自私,说你们没什么用,但是妈妈心里完全明白,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不是因为你们,只是因为我自己。当然了,如果你们要可以在妈妈身边,妈妈总是很高兴的。可是如果你们大好的前程因我而受牵制,那也是妈妈不想看到的。你没有受到多少母爱,这点妈妈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以前我以你的聪明感到自豪,听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可是现在妈妈明白离婚对你的影响也许太大了。之前就有很多人跟我说,缺少母爱的孩子,长大以后问题会很多,那时候我不信这些,可是现在我信了。你独立自强,但是内向偏执又冲动。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也不敢直接对抗别人的看法。就像你现在因为年龄限制,你还不懂你自己,所以你听到我这么说,心里并不一定接受,但是你心里不服,可是嘴上不说。但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再去反复咀嚼于事无补。你以后记住,做什么都要先自立。自立了一切都好说,千万不要依附于人。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做事儿别像你爸,一定要有决断,跟你爷爷学。不要犯懒。人一懒惰,一辈子就完蛋了。勤快一点,事情就不会变糟。多做好事儿。抬头三尺神明,你做了什么,老天都记着。人在做,天在看。做个善良的人。但是一定也要记住,善良这种事情需要更高的智慧来化解误解,化解索取无度,总之就是积德行善总是没错的。
正如凤凰说的那样,小文对母亲这一番话,有一些很不服气的东西在里面。那是因为他年龄还小,对自身的局限还没有任何一个中年人的感触深。他尤其不能接受母亲说他内向、偏执、冲动和懦弱。他对什么善良要靠更高的智慧来化解误解更是觉得故弄玄虚。年轻使他任性,加上面对的又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一种复杂的带有某种撒娇成分的心理,使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说你们老年人总是强调行善积德,你没有听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吗?你们善良的人还不总是被人家利用,然后你又无力阻止对方,就给自己找理由说要靠更高的智慧化解,不就是抢不回来的自我安慰吗?再说了,你反复说离婚对我不好,那你不要离啊?而且你说得也没有道理,人家离婚的,甚至父母早亡的孩子就没有做出一番事业的吗?
他咄咄逼人地把母亲的话挨个儿反驳了一番,却并没有理解,母亲并非是在说他做不成事,只是对他多年以来缺少母爱造成的性格问题做了一些从一个善良的母亲那里来的推测。他的这种不懂事本身,很轻易地就证明了他的问题,然而他不自知。
凤凰这回听了孩子的话,出奇得平静。后来她又感觉累了,想去休息,于是两人就又不说话了。她刚躺了下去,突然又爬起来。一反常态,对正在看《圣经》的儿子恶狠狠地瞅了一眼。她快速走过来,把书抽了过去,嘴巴以极快的速度念念有词,然后掀开扣箱,把书扔了进去,“啪”得一声把扣箱关上了。这一下太突然了,小文不禁汗毛倒竖。因为关扣箱声音太大,耳朵里有一种“嘤嘤”的尾音久久不散去。
凤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坐在桌边的小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整个屋子随着下午时间的推后,光线渐弱。西厢房的影子投射到脚下,墙上,最后阳光淡去,屋子里几乎感觉不到生气。联想到母亲几日的异常,每次屋顶有一些细微的响动,就不由得人不觉得害怕。最后小文终于撑不住了,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妈妈,没反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反应。他想出去透透气,屋子里总感觉怪怪的,于是他站起来转身便要出门,刚走到门口,凤凰一声“你干嘛去”,把这孩子吓到了!要不是几乎同时张大勇推门而入,那么小文绝对会吓得叫出声来了。张大勇进来以后看到凤凰躺在床上,便问你儿子来,你怎么还睡觉了?凤凰爬起来不说一句话,把头歪向窗外,连连唉声叹气。
小文见母亲又起来了,刚才这一惊吓,让他觉得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就这么走了又很突然,于是坐下来又等了几分钟。这几分钟感觉十分漫长,他是在瞅着张大勇的烟头灭了,才和两位老人说,得赶紧回去,二叔还给等着做饭。张大勇要挽留他,说你再陪陪你妈吧,她平时老提起你们。凤凰则说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张大勇又因为这个和凤凰拌嘴了起来。小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和母亲道别以后,出门推车,打火,飞也似得走了。
一路风大,他像逃亡一样从宝顶村出来,奔李庄老家去了。
到家后,景恒问了凤凰的近况。小文没有细说,只是说吃了什么,闲聊了几句之类的。景恒便说,你妈是个可怜人,以后回家多去看看她。改嫁张大勇也是好事儿,总是有人管。要不然,养这么一个人也是很麻烦的。小文听到这里就问二叔说:如果我妈没人管,你说我要不要回来养着他?景恒便说人家用你管啊?你就好好念你的书,争取找个好工作,到时候你再接她们过去多好啊?小文又说,我妈过得并不好,如果我和我弟弟两人之中有一个不出去上学,也许我妈会好起来吧?
景恒没有立刻答话,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这就是命吧。小文便问二叔,我是不是特别自私?景恒就说凡事讲究个缘分,也不能完全说是自私。生活就是做选择,你在一个年龄段选了这个就不能选另外的,而且当你有自我反思的能力的时候,你才能真正谈得上是自我在选择,你之前并不懂事,对于每一个正常人来说,支持你上学这本身就应该是一件相对正确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多的自责。况且即便是你懂了,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还是会有很多苦衷和顾虑,要不然为什么人家会说身不由己。很事儿你自己没办法真正做主的。
小文听了二叔一番劝诫,便再也不去想这些事情了。他没有和二叔说凤凰精神状态的事。马上要上学了,家里这些烦心事终于可以放一边了。这是他的真实的想法。直到后来母亲去世,这之前他再也没有关心一下她可怜的母亲。
凤凰在小文离开以后,大闹了一场。她发起疯来和张大勇在屋里打了一架,然后嚎啕大哭。好几天不说话。她住的地方,屋外没有果树,有一个磨盘,她整天整夜茶不思饭不想。突然困了,倒头就睡,要是精神来了,整日整夜坐在屋子里的凳子上看着窗外。西厢房一到下午,太阳躲到房子后面去时,西厢房那个打碎的窗户就像一个黑洞一样望不到底。她双目睁大开盯着那个地方,一看好几个小时。张大勇起初还会来管,后来就由她去了。
凤凰看得实在太累了,就喊张大勇要吃的。张大勇问他那院子里有什么,你能看出什么来,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凤凰就不理他,偶尔她也会突然冲他笑笑说,西厢房里有人,我看他们呢。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有一天她又在盯着外面看,也不知道是谁从院子里来她家的时候,手搭凉棚透过玻璃想看看里面,就这样一下,把发呆的凤凰吓到了。她身体经这么一惊,一下瘫软到了地上。来的人进来和张大勇,把她摆弄到了炕上,又灌水,又灌药,又给擦汗,才让她精神好了起来。
这次以后,她被张大勇强行带着去串门,去地里劳动。可是凤凰和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一天,她走在半路,盯着一个悬崖和张大勇说:你看到对面的山崖了吧,我觉得是个好地方。张大勇说这山这水,哪儿不是好地方?凤凰就说你什么都不懂,可是她说完这一句,就被自己吓到了:她发现在她心中已经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