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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琴中秋的身影在前面显得又瘦又高,他快步走着,我有点跟不上。黑色的鸟成群在我们头顶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乌云阵阵越压越低,转眼,白色的棉絮飘了下来,落在脸上,丝丝冰凉。

琴中秋扭过头来,脸色苍白,笑着说:“这是雪。初九,这里是世上最干净的地方。”

脚下全是冰,我看见很多人埋在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层一层,不知道有多深。

琴中秋说:“他们,都是曾经在凤凰岛上活过的人。”

琴中秋拉着我的手,走过一张张面孔。突然,他停住脚步。

我看到我们的脚下,层层叠叠冻着好多人。

琴中秋说:“我们脚下踩着的就是我们琴家的祖先。你跟我跪下。”

我和琴中秋一起跪在冰上。琴中秋大声说:“琴中秋和琴初九来看你们了。从明天起,琴初九要学琴。”

我跪在冰上,寒气顺着膝盖传遍我的全身,很快冻住了我的膝盖。

琴中秋把头在冰上砰砰砰磕了三响,我也磕了三下。磕完头,琴中秋把膝盖从冰里拔了出来,我也想站起来,但是拔不动步。琴中秋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从冰里拽了起来。

琴中秋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低下头去,久久不语。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下去。在他的脚下,一个女人躺在冰中。

琴中秋说:“她是树十七,按照中原的礼节,你应该叫她母亲。”

我蹲在冰上,脸对脸看着树十七。树十七浑身赤裸,苍白的脸像冰一样透明。她的头发像沾满墨汁的毛笔一样在冰中撒开,她好像在对着我和琴中秋笑。

琴中秋说:“等我死后,就要躺在你母亲的旁边,等你将来死了,要躺在我们两个的中间。”

7

说是学琴,其实琴中秋什么都没有教过我。

他总是说:“你喜欢,就能弹好,你不喜欢,永远也弹不好。”

他只是要求我,弹琴之前,必须在黑河里把手洗干净,不但手要干净,更要紧的是心里干净。

他说:“好的琴声不是用你的手弹出来的,而是自然借你之手发出的天籁。”

我问:“天籁是什么东西?”

8

凤凰岛上对琴中秋有两种看法。

第一种看法是,琴中秋是凤凰岛第一才子。这一看法主要来自于凤凰岛上的女人们,她们说,琴中秋这个男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要问哪里不一样,她们会说,别的男人只会让女人难过,而琴中秋总会让她们高兴。

她们说,琴中秋的长相不必说了,他会弹琴,会吟诗,会酿酒,会唱歌,还很会让女人爽,色艺双全,能干。

另外一种看法正好相反,凤凰岛上的男人们认为琴中秋是个废物。别的男人都忙着种更多田,捕更多鱼,种田捕鱼之余,还热心岛内大事,他们喜欢喜欢呼朋唤友高谈阔论,酒和女人只是他们活着的佐料。而琴中秋永远形只影单,只知道和我在一起酿酒、喝酒、弹琴、吟诗以及和海天蓝睡觉。

琴中秋喜欢说自己是一个手艺人,他说酿酒喝酒弹琴都是他的手艺。有一次我问:“和女人睡觉也是你的手艺吗?”

他想了想,说:“也算。”

除了教我学琴、读诗,他也教我酿酒和喝酒。

我觉得琴中秋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变成酒。他请我喝了无数种酒,大米酒小米酒玉米酒,苹果酒橘子酒芭蕉酒芒果酒,葡萄酒银杏酒花生酒。我想,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用门前的蓝色石头酿出一杯蓝莹莹的石头酒。

我喝酒用的杯子越来越大,酿酒的手艺不断得到琴中秋的夸奖。我们俩每天漫山遍野晃荡,琢磨着还能把什么东西酿成酒。

琴中秋说:“初九,等你长大,找到你喜欢的男人,你要给他酿酒,陪着他喝酒。”

我说:“我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给你酿酒,陪你喝酒吗?”

他说:“你娘酿酒的手艺比我好,酒量也比我大。”

我说:“我不给别人酿酒,也不陪别人喝。我就陪你喝酒。”

他说:“总有一天,你是要离开我的。”

琴中秋喝了酒就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最好,第一件就是和美人聊天喝酒,看着日落西山。”

我说:“第二件呢?”

他说:“第二件就是喝完酒抱着美人睡觉,醒来艳阳高照。”

一听这话,我就生气。我说:“那我算美人吗?”

琴中秋说:“我的初九是天下第一小美人。有你这个小美人陪着喝酒,第二件不要也行。”

我说:“别说了。我陪你说着话喝完酒,看着日落了西山,你就去抱着你的美人睡觉去了,睡到艳阳高照。”

他哈哈大笑,说:“我的小美人喝醋了,你这喝醋生气的时候和你妈一模一样。”

琴中秋就是这样,我一生气,他就赶紧赔笑,说最好听的话,我便不再生气。

他从来没有骂过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让我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或者做得不对。

后来我才明白,琴中秋既然已经是我的父亲,就不能再是我的男人了。

他说:“天籁就是世间万物发出的声音。”

我说:“世间万物的声音,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听到,干吗还要弹琴?”

他说:“那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你要弹的,是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我说:“别人都听不到,那还弹琴干嘛?”

他说:“弹琴,不是为了让别人听。”

琴中秋就是这样,一边喝着酒,这一边告诉我这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比如,他还说:“这把琴名为凤凰,不仅仅是因为它是用雕凤凰的梧桐所做,更是因为它能发出凤凰的鸣叫。”

我说:“凤凰是怎么叫的?”

他说:“我没听过,没人听过。”

我说:“既然没人听过,又怎么能弹出来呢?”

比如,他说:“弹琴的最高境界,就是人琴合一,人声就是琴声,琴声就是人声。”

我说:“既然人琴合一,那只要人在就行,要琴干嘛?”

再比如,我问:“弹琴到底有什么用?”

他说:“弹琴一点用都没有。”

我说:“没用,弹它干嘛?”

他说:“你说,什么有用?”

我说:“馒头包子衣裳鞋子就有用。”

他说:“活着本来就没用,能吃饱穿暖又有什么用?”

琴中秋就是这样颠三倒四的教我学琴,我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琴中秋还教我读诗。

他说:“中原那些狗屁文章不值一提,但诗不可不读。”

我说:“文章和诗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说:“文章就像外面的黑河水,从源头直到入海,日夜流淌,其实从始到终都一个样。诗就像这杯中的酒,自然精华集成一滴,这一滴滴喝到身体里,有的化泪,有的化血,有的化为屎尿,但它终归是你的了。”

9

日子平静的像门口的黑河水,我在琴中秋的身边,弹琴,喝酒,读诗,长大。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鹿惊蛰来到我家。

多年后,我还清楚的记得鹿惊蛰坐在烛光下,喝着酒对琴中秋讲他的故事:

全岛都知道,我出海打渔,失踪了两个月。回来后,我说是被风刮到别的岛上,船坏了,修了两个月才回来,他们全信了。当着你,我得说实话。

那天,我一个人驾船出海,在海上越漂越远。漂着漂着,远处出现一艘大船,那艘船扯着七面大帆,帆上金光灿灿写着‘鱼南’两个大字,字上的一个笔画都比我的船大。金灿灿晃得我睁不开眼,还没等我睁开眼,船上扔下绳子,三个人顺着绳子下来,跳在我的船上。举着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拽上船。

那船足有二十丈高。他们领我到了船头,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他们让我跪下磕头,我站着不动,心想,这辈子除了给北岛冰里的祖先和朝凤宫的凤凰磕头,没给活人跪过。后面的三个人踢我,我只好跪下。他们让我叫坐着的人‘管大人’。管大人问我,你是谁,哪里人。我说,我是凤凰岛的鹿惊蛰。他说,听说过凤凰岛。他们要我领着找凤凰岛。我留了个心眼,我觉得他们不善,到了凤凰岛没好事。我说,我也是因为找不回去了,才漂到这儿。管大人说,你们这个凤凰岛有多少人,我说,没几个。他说,岛上都是干什么的,我说,都是打渔的。管大人没有再说什么,他和后面三个人说,先押回都城再问。然后,就领着我到了船后,把我关在船底一个小黑屋子里。

黑屋子不见天日。有人每天给我送两个圆东西吃——他们叫馒头。屋角有个洞,撒尿拉屎都在洞里。吃了三十个馒头,有人把我叫了出去,出去看见太阳,晃得我差点瞎了眼。

他们大队人排着队伍,我跟在后面。押我的人,走几步就回头让我快点,可我一天只两个馒头,饿的我腿又软又细,跟不上他们。他们就过来踢我屁股。就这样,去了鱼南国的都城。现在想起来,没法形容我进城时的感觉。那城门比凤凰岛上的山还高,街边摆着吃食,见都没见过,那香味闻都没闻过,街上走着的人,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衣裳。男人一个比一个好看,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

再看我自己,穿着破旧衣裳,黑屋子里钻了半个月,浑身冒着臭气。

后来大队伍不见了,他们带我进了一扇大门,穿过石头小路,走进一座大房子。房子里坐着三个人,他们让我跪下。一个老头看上去和善,一把白胡子。他问我,你从哪里来的呀?我说,凤凰岛。他问,你有名字没有,多大了?我说我叫鹿惊蛰,三十五岁。他说,不像没读过书的名字。

老头问,旁边的人用笔记。我回答了好多问题。答完,老头说,先把他带出去,安排吃住。门外来个年轻人名叫王七,把我带到一个小屋子。有人给我送饭,我在这里呆了三天。

三天后,王七又把我带去。除了上次那三个人,多了一个人坐在中间,正是管大人。他拿着一张纸,对着我说,你听好了,‘鱼南国有关凤凰岛事宜的几点声明’,一,凤凰岛全岛属鱼南国领土,凤凰岛与鱼南国不可分割;二,凤凰岛民悉出中原,虽经百年流落,沦为荒蛮之地,但这百年的分割,割不断血脉;三,惊闻凤凰岛文化泯灭,道德沦丧,经济低迷,生活艰苦,岛民水深火热。鱼南国特派凤凰岛代表鹿惊蛰回岛,动员全岛民众觉悟,早日主动重回国之怀抱。

管大人说完,把纸放回桌上,又说,纸上的念完,再和你讲一些纸上没有的。你在岛上坐井观天,不知道如今天下形势。我需让你了解一下。

他说,三百年前,你们的祖先离开了中原。如今的中原早已不是当初的中原。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仗一直打,国也一直换。现如今,中原分为十六个国,最大的两个国就是我鱼南和大罗。几年前,鱼南和大罗国打了一仗,我鱼南不幸战败。战后虽然两国关系表面恢复正常,但我鱼南国一天都不曾忘记那刻骨仇恨。

他说,战败,不因我鱼南国国力不强人心不齐,只因大罗国有妖人铸刀,削铁如泥,我鱼南兵器不利,吃了大亏。鱼南兵士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还则罢了,尤为可恨的是,大罗好不遵守两国相战不杀俘虏的规则,不但打死斩杀鱼南俘虏,还用俘虏的血铸刀。他们用我鱼南国人血铸成的刀,再战场上继续砍杀我国将士。

打了几年仗,我国壮年男子差点死光。大王可怜民众惨遭涂炭,只好忍痛投降。战后,我们在边界上找到数十个大坑,我亲眼看到,坑里的脑袋堆成了山。这等滔天大恨,如何能消?

我鱼南国民自此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一方面努力耕种,另一方面,大王拨了专银,号召剩下的男人能娶则娶,能生则生,全国掀起阵阵的生育高潮。经过这十多年的苦干实干,鱼南国终于渡过了难关,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正在成为我国的栋梁。

大罗可没鱼南这么幸运。必是上天的报应,大罗国战后连年天灾,为了省粮省银,大开杀戒,把全国六十岁以上的人杀个干净。壮年人不得婚娶不得生育,男人想找女人只能去妓院。大灾完了,国人肚子刚饱了几天,大罗国又开始抖阔。不顾大部分地方温饱都成问题的现实,抢着要办七年一届的‘天冷会’。为此,大罗国耗尽民脂民膏,在都城大兴土木,大罗国百姓怨声载道,暴乱频起,虽然用尽一切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民可以夺其命,不可夺其志。他们一旦内乱,也就离鱼南国报血海深仇的日子不远了。

管大人说,小鹿,听说你在岛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来一趟不容易。开始我们不了解情况,委屈你了。你多住几天,享受享受。几天后我再来找你。

管大人走了,王七带我洗澡刮脸,扎起头发,换了新鞋新衣裳,走在大街上,神清气爽。没人回头打量我了。王七领我来到一个地方,我抬头一看,三层楼,门前飘着一面大旗,绣着‘太白遗风’四个字,上了三楼,王七说,老四样,再来一坛好酒。上来四盘菜,王七不问我,拿筷子就吃。酒来了,王七端起就喝。喝完问我,你喝过酒没有。我说喝过,我兄弟琴中秋酿的酒比这好他娘的一千倍。王七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俩谁也不说话,坐着喝。不知道喝了多久,王七说,你酒量倒不小。

喝完酒,外面天黑了,王七领我又到了一个楼前,门头上写着三个字‘弥香楼’。王七问我,你认识吗?我说我不认识。王七说,你记住了,爷喝了酒,心里高兴,带你来得是都城第一妓院‘弥香楼’。你有这个福气,不能忘了我。

进了楼,一堆女人扑上来。我往后退,她们往前送,一个老婆子说,这位爷,进了这个门,还害羞啊。这里面,你随便挑。王七说,花阿姨,别见怪,我今天领来个乡下汉。你随便给他一个姑娘。花阿姨说,那怎么行,进门就是客,人走茶不凉,到了弥香楼,人都一样。她对我说,这么多姑娘,你挑一个喜欢的,陪你喝喝酒,聊聊天。来这儿,就是烦了闷了,找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