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苜蓿生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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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成为一名公办教师了

电影《凤凰琴》获得各类大奖并轰动全国的那些日子,我和我的同事们在乡下快乐地教书,并没有看到,文艺的电影不可能到乡下来,这样从城市里来的人激动地向我们提起这部影片时,我们的反应有些冷淡和无动于衷。然后,我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伏在床上读到了刘醒龙原著,小说《凤凰琴》,那是一本往期的文学杂志。读完后,特别不满,不屑,觉得书中除了国旗那段真实外,写的苦太过,太别扭,雕琢的痕迹太明显,明老师为民转公竟然追求了一辈子,至死方休,太夸张了吧?

但真的就有民办老师工作了一辈子,追求了一辈子。

据我所知,我们这儿从50年代开始设村办小学并有了民办教师;1972年政府开始采取推荐与招考的形式将优秀民办教师转为公办;1977年全国的民办教师人数达到471.2万人,占全国中小学教师总数的56%;在中国人口入学高峰期,有部分村办小学办了初中。但我到学校教书的时候,政府已经停止执行民办老师转公办的制度一些年了,可能是《凤凰琴》小说和电影巨大的影响,终于引起人们对农村教育的重新关注和重视,于是,作为重视的一个方面,或者,国家对乡村教育有了新的规划,我们这里的“民转公”政策再次启动,从而改变了一些民办教师的命运。

“民转公”政策分两步走。第一个阶段从1993年起,鼓励青年民办教师同初中毕业生一道参加全市统一中考,从中选拔优秀者去中级师范深造,毕业后由教育局统一分配,成为公办教师。参加招考的资格是:教龄五年以上,年龄在30岁以下,有民师任用证。每年录取二十名左右,而当时全市大约有二、三千名民办教师。我参加了两次民师考师范,第一次,考了个全市第二十二名,人家只录二十名;第二次,我终于考到第十七名了,人家改变录取策略,把指标分到乡镇,一个乡镇招一个,我又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

每次知道自己去不成时,我心中就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照样乐呵呵。录取了,读师范,一次性仅学费就要交5000元,这对我们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啊。当时,虽然我的月工资涨到了174.5元,但那巨大的缺口,就是倾全家之力也借不到的。

第二阶段是自1997开始将优秀民办教师直接转为公办教师。其中有“免试直转”一项,是专门惠及老教师的。我所尊敬的老教师们,都是从十八九岁开始教书,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三十年及以上教龄,没有中断,直接转为公办教师”,这个政策令多少人喜笑颜开!而这没有间隔的三十年又浸透了他们多少汗水!然后,教龄三十年以下,按各种圈圈杠杠有资格的,首先是文化考试,再加上考核。考试分数啦,教龄啦,各种证件啦,奖状啦,绩效啦,种种种种复杂的计算、核实,让一些中年教师跑了不少路,担了不少心。不过,大家都很坦然,打分排队,老老实实,一个一个来,有怨言也没有办法的。

1997年,我也免试直接转成公办教师了,时年,我28岁,是那一年全市114名中最年轻的“民转公”老师,完全属于意外之喜。

皆因这政策还有一项:“有大专文凭,教龄达到一定年限,免试直转。”

我在到学校教书去之后的第三年,跟着城里上班的同学一道,自费参加了荆州电大函授大专的学习,当时单纯地想法就是:“有机会读书就去读呗,好歹也是个大学。”在一片质疑声中,属一意孤行的那种。在我年薪500元左右的那几年,我的函授大专学习报名报考费花了1067元,这都不算,我还跑坏了一辆自行车。学习地点在县城荆州电大分校内,时间是每周日。从我们村到县城,抄近路,有四十六七里,途中要渡过两道河。每到去上课的日子,妈妈早早煮饭,我吃了,背了两本书,乘着曙色出发,在大堤上猛踩自行车,把一个又一个骑行的人扔在后面。有几次,还有小伙子以为我有意和他赛跑,不服气地在后面追呢,我才顾不了那么多,瞄了一眼气愤愤自以为是的对手,脚踩得更加用力了。到达电大后,在大教室里面和各行各业的人一起听课,做笔记,完后,街上到处看看,不过就是人,无趣,就顺便到市图书馆办了个借书证,去借书了。下午的课程完成后,我又骑着自行车原路如飞而返。

函授大专快毕业时,电大要求学员交调查报告和毕业论文。我窝在学校里苦思冥想了两个星期,终于完成了一篇关于农村青年生活和精神状态的调查报告,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地写在材料纸上。要交稿了,因学校期中考试,又遇农忙等等情况吧,我去不成,也懒得去,灵机一动,从镇邮局里面把它寄了出去。等我两个月后再次去电大的时候,电大副校长王国权老师的夫人陈老师一看见我就说:

“哎呀!你的调查报告一寄来就不管了!材料纸怎么行呢,得用文稿纸誊正的。又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联系不上。我只好跟你誊写了,我眼睛又不行,5000多字,抄了好几个晚上呢!不然的话,你误了交稿就不能准时毕业了!”

当时陈老师满头白发,说这话时,温声细语,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仅这份为我抄稿的情意,陈老师就是我的恩人之一。

然后,我的毕业论文未得到指导老师的任何刁难,一次搞定。

我凭着这一纸文凭,虽然过去了十一年,算是轻轻松松地转了正,成了一名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正式起薪,已是1999年。另外的一部分人就惨了。2001年,全市实行民办教师大清退,凡是之前在种种考试中未能过关斩将的老师,一刀切地回家去,大家黯然离开了自己的教学岗位,有人哭了,从此一蹶不振;有人转投他行,后来发达了;当然也出现了女民办教师躺在我市教育局长小车前,高喊“你不解决就碾死我们”的英勇事件。

我们宜山垱村小学当年的六个人,赵生军愤而走深圳,在一家打工学校继续课读生涯至今;郑义弃了教书,后来成了一名司法员;其余三人,在市里不同的中小学教书,均成为教学骨干。我,转成公办老师后,调到本镇中学当语文老师,不久,我们的小学就撤并到了镇小,大华作为校长坚持到了学校被撤的那一刻。

在我写本书最后这篇文字过程中,上午,我在国家“扶持薄弱学校”项目中正新建的校图书室忙了两节课;中午,为七年级女生进行了青春期心理健康知识讲座和辅导;下午第一节,九年级语文,这已经是连续八届任教九年级语文了;第二节,七年级音乐。下课后,改了一叠练习本。

然后,我坐在电脑前,对本文作再一次的订正。

看来,这样的日子会年复一年地继续下去,还似乎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