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公司,工作不再有表演成分,而是货真价实的忙碌,加班也不再是故作姿态,而是事情真的做不完。在富士康我有多空虚,在新公司我就有多充实,我再无怨言,埋头苦干,并认为我的青春和才智如此这般才算没有荒废。这里没有权力纷争,大家平等做事。这里的技术是共享的,不会有人像台干那样藏着掖着,只教你点皮毛,更不会妒贤嫉能。我可以看各种原理图和印制板,并能参与到硬件设计的各个阶段,从更广泛的源头,更精深的细节上抑制电磁兼容问题。我一个人干的活抵得上富士康的一个团队,我的技能和经验因此呈现突飞猛进式增长,最后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在名片上印上“电磁兼容工程师”字样。
在我的工作步入正轨以后,我的爱情也恢复了本该有的平常面目。她毕业后来到杭州,从此我们结束了漫长的异地恋,封藏了过往的所有痛苦,开始了两个人虽有摩擦但也和谐的共同人生。我过上了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拥有普通的爱情,做着普通的工作,上班,下班,休假,旅行,踢球,聚餐,买房,结婚……一切按部就班,平平淡淡。这就是我们曾经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美好未来,如今已成现实。
时光飞逝,我以为我已经远离了富士康那段经历。可是富士康却像这个国家的恶性肿瘤一样迅速扩散到全国各地,并最终以员工连续跳楼事件而病发。那些工人跳楼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一次次打破了人们的想象极限。当你调侃这一跳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又跳下来,你是否还能继续调侃?当跳楼的数字从个位数变成十位数,你是否还能继续保持冷漠?会不会有那么一跳,终于砸出了你心中的一滴泪花?至少我,受不了这样持续而无喘息的生命表演,终于,在富士康第十跳的当天深夜,我压抑多年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一泻千里。
是的,我的情绪压抑了多年,跳楼事件让那段沉沦岁月再次从我脑海里浮现。每当回首往事,我总是不忍触碰自己那段时期的感受。每次我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又无从说起。我想我还没有梳理好自己的情绪,我还没能从那一段经历里走出来。我一直在用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逃避过去。近些年富士康屡屡成为话题,我如路人般侧目一瞟,随即走开,仿佛自己从来不曾在那里工作过一般。但是这样的话题愈演愈烈,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我已无法再做麻木的路人。为了那一段被机械碾碎的时光,为了那一些在流水线上面目全非的青春,为了我自己,为了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我一洒热泪。
是夜,我想写一点文字,一抒多年郁结,并期望能够得到那些曾经、现在或者快要绝望的人们一点共鸣,不要再轻贱自己的生命。可是第二天醒来,冷水洗去了脸上夜的痕迹,我又认为自己想得太多了,我又把问题想得严重的,或许事实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他们寻死的理由我未曾做过调查,只是妄加揣测,然后妄加感叹,万一表错情岂不是贻笑大方?于是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否定了昨夜的想法。
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再跳了吧,我总愿意相信这一跳就是最后一跳。但是事实证明我又错了,就在短短几天之内,十一跳,十二跳甚至十三跳以更加密集的方式震颤着人们的神经。我又重新翻阅藏在内心的那些黑暗角落,也许我当年的沉痛并非个人的自怨自艾。我决定说两句话。我难以尽知他们跳楼背后的促因,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行为所传递出来的绝望气息,而这种绝望当年也曾蔓延在我心底。于是我写下了《写给富士康的千千万万个自己》一文。
那段时间有一个《南方周末》的记者在富士康卧底了二十八天,后来陆续也有不少记者潜入富士康,直到近期还有,他们均试图揭露其中黑幕,各路时评家关于富士康的论述也汗牛充栋,但是他们的文章要么隔靴搔痒,要么居高临下,要么浅尝辄止,要么剑走偏锋,都没能得出多少有价值的结论。毕竟他们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卧底,要么一辈子不会进入富士康,要么进去之后很快就会出来。对于卧底者,不过是一二十天,他们不能体会那种绝望。那只是他们的工作,不是他们的人生。而当年我在富士康的岁月,却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在那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离开,只能每天看着我的梦想褪色却又无能为力,这才是无间地狱。套用周星星的一句话:“对不起,我才是真正的卧底!”
那时偶尔看到电视里那些蹦蹦跳跳的娱乐节目,我能清楚地感觉这个世界充满了假象,因为我每天都面对着世界的真相。也许是我生性敏感想法太多,个人理想主义色彩太浓烈,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简直暗无天日。但我想,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生命不是跟我一样怀揣着自己的梦想?这个年纪恰恰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而对人生真相又毫无洞见,更缺乏面对的勇气,他们还没有实现人生价值,还没有太多活着的自信资本,他们最容易受挫,最容易轻生。
我在文中写道:“当跳楼的人数不断递增,富士康高层请来了五台山的高僧来做法事,这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典型注脚。有人调侃说还应该请少林寺、武当派、佛教道教以及外国的基督教天主教等各种教派来一起做法事。而我认为他们真正应该请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一百多年前,这两位大师就指出了资本主义的血腥本质。富士康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代工厂,是资本世界金字塔的最底层,是为这个摩登时代支付代价的地方。资本主义法则在这里赤裸裸硬邦邦地展现,你每天只能血淋淋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碾碎。”
“在第九跳之后,网易出了一篇报道,说富士康只是代工世界的替罪羊,因为在整个代工行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富士康还是做得比较好的。真是笑话!富士康就是这个资本世界最大最凶残的那只狼,他不戴罪谁戴罪?你不能说他略微比其他狼群稍微有点狼德就说他是羊。你把羊这个比喻给了富士康,那几十万普通打工者就只能命如草芥了。”
“人人都试图从富士康身上挖出血汗工厂的黑幕,但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黑幕。郭台铭更是扬言,要是有黑幕,那些卧底的记者早就报道出来了。的确,富士康相对于其他代工厂而言,实在是太正规了。普通打工者都挤破头想要进入这么正规的公司。当年我有几个老乡也想进富士康,托我找关系,递领路费,都被我劝回去了。我说你在这里辛辛苦苦干几年能挣多少钱?你又能学到什么东西?插几个电容包装几块单板谁不会操作?多年以后你在这里根本不能学到可以吃饭的一技之长。”
“也许富士康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诸如保安施暴,线长凶狠等等。有几个人跳楼也的确跟这个有关系。但造成员工绝望最根本的原因不在于此,而是富士康本身的运转机制。九百元底薪,十二小时工作制,两班倒,用加班费引诱他们放弃双休,放弃周末,一个月只休息一天。为什么没人说这是黑幕,因为大家基本上都是这么干的,而他又干得如此正规。世界就是如此运转,这是尽人皆知的黑幕,也就不再是黑幕。”
“但我认为富士康毫不遮掩之处,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富士康军事化的管理和机械性的作业,几乎抹掉了一切人性的因素。你甚至没能给员工一个抱怨的理由。你不拖欠工资,只要加班就能挣钱,住宿条件又那么好,吃虽然拥挤一点,但还过得去,总之你比其他任何代工厂都好多了。底层员工有什么好抱怨的?没什么好抱怨的!而在其他工厂,员工们普遍憎恨老板加班不给钱,拖欠工资,不安排好一点的食宿,埋怨这个工厂真差。但至少是在埋怨,他们跟老板之间还有得斗。人性的气息,哪怕是恶臭依然扑面而来,于是他们仍然好好地活着,有生气地活着。在富士康彻底没得斗了,你挤破头进来,只是好好工作,很少埋怨,这里既无恶臭,更无馨香,这里根本没有人性的气息,这里只有机器的味道。生命的意志、激情、力量慢慢都被机器磨灭了,你慢慢变成了一个机器。员工跳楼,就像一个个零件落了地。在摔死之前,他们早就死了。”
“同伴们的跳楼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让他们残存在内心的那一点人性之光突然燃烧,原来我还是个人!而我的价值,我的尊严在哪里?早已不见。当夜晚孤独的痛哭流涕抵抗不了白天机械的高速运转,跳楼,这种充满强烈意志的抉择,至少是个生命迹象。虽然不一定能挽回那一点点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但至少可以获得一点点生命的认同感,尽管这伴随着无尽的冷漠与嘲讽。更多人跳楼让社会的关注度越来越高,那一点生命的认同感也就越来越强,于是他们前仆后继,频率加快。绝望就像瘟疫扩散,绝望一呼百应,原来他们并不孤独。是的,几十万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丝绝望。这种绝望来源于富士康的体制,更来源于这个时代。他们为这个时代买单。”
“你们并不孤独,你们的绝望我也曾经有过,你身边的人,亲戚朋友也都可能有。不要轻易选择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你会有人关心,有人怜悯,有人倾诉,有人聆听。你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不要让富士康这一类公司把你榨干。你们还年轻,假如你受不了富士康,那就像我一样离开,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好好睡上几天或者几个月,你很容易就能恢复自己的生命力量,并重新获得希望。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再回到自己的人生里去搏斗。学一技之长,找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并注意不要让工作占去了你生活的时间。你要相信,天地之大,总有让你立足的地方,总有让你施展的舞台。”
“对于富士康这样的公司,我无话可说。他们暂时无法改变自己运转的体制,让员工每天只工作八小时,三班倒,有双休,工资又足够员工生存。低成本高速度是富士康笑傲江湖的终极武器,也是郭台铭能成为台湾首富的原始资本,拆了这最底层的几块木板,整个日不落帝国势必摇摇欲坠。不必向资本家摇尾乞怜,他会跟你说他也很可怜。我希望富士康连续跳楼事件能成为一个契机,那些社会最底层的员工能够联合起来,用恰当的方式向资本家诉求自己的正当利益。”
“那些先联合起来的欧洲无产者,从资本家手里抢回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于是资本家们只好转向落后的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培育自己的代工基地。富士康就是亚洲的典型代表,现在,该是我们从这里反抗的时候了。”
一个陌生人看了这篇文章之后对我说:“不知你是谁,谢谢,我们会好的。”这就是来自那千千万万个自己的回音。一篇文章能打动一人已是极大的成功,更何况治愈一人?这让我百感交集,深觉欣慰。也许多一个富士康人看到此文,就会少一个富士康人跳楼。
时至今日,富士康最大的客户已经从戴尔变成了苹果。当你用手中的苹果手机刷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另一个你正在富士康用流水线刷着自己的青春。跳楼事件之后,富士康的机制已经慢慢发生了变化,工作时间减少了,工资也涨了,郭台铭还计划用机器人代替一部分操作员。员工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生活也变得丰富了,有人将压力诉诸打架斗殴,有人诉诸性,也有人诉诸信仰。富士康有新的问题需要探索和解决,整个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市场也需要重新评估和定位。我希望一代又一代打工者不再迷失在单调而繁重的工作中,我希望他们都能找到自我,拥有梦想,我更希望这个国家能为他们提供实现梦想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