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初秋,我蹲在青海东部某乡村的马路边上等待过路的黑车,忽听对面有人喊我,抬起头,一个面黑齿白、满脸笑容的青海大汉大步流星地跨过马路,握住我的手:“哎呀!你好啊?一年没见啦!你等等,别走!”他说完又大踏步地闪进了马路对面的小卖铺,两分钟后提着瓶营养快线风一样走出来,话也没说塞我手里。这时,车来了,我还来不及感谢,他就一把把我塞到人压人的小客车里。我的脸贴着玻璃,看着他向我招手的身影被车抛在后面,远了,更远了,消失不见了。我吃力地低头看一眼营养快线,上面同时写着汉语和藏语,是啊,这是营养快线的青海版。我的眼泪下来了。
他是刘师傅,2012年的夏天,我坐过一次他的三轮拖拉机,在他家吃过一顿烩菜,某次去庙里爬山时看到醉酒的他在山路上扔大石头。
这一天天气晴朗,我准备离开田野。没有初来时的紧张,害怕,没有田野中的委屈无助,却不知怎么流下眼泪。
黑车里的人慢慢地下车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座位。我的身后坐着一位身材修长的青海大汉。我转头望一眼他,又盯着窗外,几年来遇到的男女众生便随路边白杨树一样向后飞去,那一个个挥手的,欢喜的,悲伤的,绝望的姿态,和那一个个紧张的,快乐的,愤怒的我一样被时间的洪流所吞没。我感到我和我所看到的他们是一样的,未来若有明亮的康庄大道,或许是建立在我们的废墟上的。可那让我和他们不一样的,又是谁的手在操纵着呢?想着想着,我不禁悲从中来。
车内是安静的,没有人说话。我一个人坐在窗边激烈地流眼泪。突然,我的靠背动了一下,紧接着,我听到了后面的大汉在吸鼻子,随着我的泪如雨下,这吸鼻子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我听到他掏出卫生纸在擦脸。接着,他伏在我椅子的靠背上,我的靠背抖动着,这个大汉分明也是不能自已地抽泣了。我于是赶紧收了眼泪。
这情形在法国遇到一次。有次深夜送完朋友,乘轻轨回家,想着从此世事两隔,生死茫茫,我便哭起来。那天下着冷雨,车厢里就只有我和对面的一个法国帅哥。我哭得很伤心,结果帅哥不知道怎么也哭起来。我俩就面对面哭,最后在同一站下车,各自回家,始终无话。
这时,我想,难怪我觉得青海在某些习俗方面很像法国,原来青海大汉也像法国男人一样多情善感。此人必是看到我哭,引起了他的伤心往事。
我正准备转身递给他一张纸巾借机安慰,忽觉靠背一空,一个虚弱而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师傅,停车……我想吐……”
2013年初秋,天气晴朗,秋高气爽。这天我得了瓶汉藏双语版营养快线。我哭了,同车的人吐了。
这一天,我下了山,告别了我的田野。
我自信满满地以为,或许凭着亲身体验和记录,我可以开始理解人类,但这一天我最终发现,假如没有那一秒转身安慰并带去温暖的同情,我对人类还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