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房·地·产:写在安家的途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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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尾声或续完:小团圆

转眼已是三月。新英格兰虽仍然寒冷,但太阳毕竟已经回过神来想起了北方,积雪慢慢开始融化。檐滴的稀稀拉拉,和鸟叫的唧唧喳喳,初听到时真让人有万物复苏的感觉,但久了也显得单调烦心。至于保罗,一定被他手机不断响起的叮铃叮铃声,搞得更加心烦吧。他一定也注意到,我打来得尤其频繁。

保罗是我的买家代理人(buyer's agent),根据美国房地产的行规和法律,他在买房全过程中全面代表我的利益。他年近六十,个不高,身材干练,总是穿黑的。他家世代住在新英格兰,他最初想当建筑师,后来因为父亲的老病,决定中断教育,入行房产业,提早赚钱。他似乎未婚,没有孩子,是个工作狂,他的公司上下只有他一个人。他精干,不苟言笑,又对自己的行业经验极为自负,以至于给人盛气凌人、倚老卖老、刻板到不好接近的感觉。比如,他从不迟到,而无论我迟到或早到,他都会唠叨几句。他去任何地方从不开GPS,他会说“我对这些地方熟得不能再熟了”。他途经某座私宅时,会忽然间说,“那房子是七十年代翻修的,包工头是我朋友,已经退休到佛罗里达养老——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说了你也没概念。后来我经手把这房子卖给了一家印度人,那家印度人雇的代理人态度很恶劣,我后来都不和他打交道。”

我和他最初相处并不顺利。他第一次见面就直言我是买房菜鸟,又是外国人,又刚来新英格兰,所以我必须接受他的房地产“教育”。原话是:“我得花时间教育你。”这让我有点受冒犯,毕竟,我才是买房主体好不好?而且,他的言下之意是,由于要“花时间教育我”,他对我比对其他主顾付出了更多心力,我应该感激才对。虽然我在买房成功之前不需要付他一分钱(给代理人的报酬一般包含在房价中,此地通常按2.5%算),但这样的“消费体验”实在让人不舒服。不过看在他是我同事推荐的,又这么有经验,我决定试试。一开始看房,他还真的直言不讳地教育起了我和我妻子。“璞,你根本不知道往哪里看,对不对?别光看小节。另外,化粪、供暖、垃圾处理,还有屋顶的寿命,你都忘了问,我帮你问了。”有时我刚刚表达了一点想去看房的兴趣,就被他打断了:“璞,你得学会用地图。这个房子太靠近路口了,你忘了你有小孩了吗?”“璞,你得学会用卫星图,这个房子地势是歪的,前高后低,你难道真感兴趣?忘了它吧。”我妻子和我两地分居,她只能偶尔来看房,保罗对她也一样。有一次我爱人看房时提到卧室有点小,他立刻打断:“以你们的经济实力,大卧室就不要奢望了。另外你还想要阳光房,这个难度也大。”至于他对我们俩的中国身份的品评,真让人很难忍受:“璞,你们不在乎风水吧?我的有些中国客户看风水,真让我无奈。另外,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不愿住在墓园旁边,可我们新英格兰很多墓园还是景点呢。中国人喜欢新房,不喜欢老房,但抱歉,新英格兰新房可不多,而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房子通常是被追捧的,有人就喜欢老宅。还有,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关注抽油烟机的,你们中国人做饭油大,喜欢明火。你们中国人还爱看学区,不过,新英格兰的学区都很不错的,你们也别太挑,因为你们没有富到买学区房的地步。……喂,你们俩之间不要说中文,我要全面了解你们的一切需求,这样才能代表你们的利益,和我在一起先放弃隐私。”他不断用他的“从业经验”和“族群偏见”抢白我们,我真有点哭笑不得。

但慢慢地,我对他的信任加深了。虽然他身上带着他那个年龄、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一些毛病,但在表面的冷嘲之下,却也有着工作狂所特有的责任感和细心。其实,我们那些有些“幼稚”的买房期望,虽然受到了他的批评,但他都认真记下了。自从我妻子提过卧室的事情,他就一直在留心新房源中卧室的面积。几次接触下来,他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总结出了我们俩的偏好,并且在看房前就能猜出我们的大致反应。虽然对我们的中国人身份有点刻板看法,但他始终在替我们的中国习惯着想,连窗户的朝向也考虑了,有时还狡黠地低声说:“根据法律房产工作者不能谈论族群分布情况,但我在这个小区确实看到了许多亚洲面孔。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最重要的是,他从不催逼我们做决定,反而不断要我们先积累经验值,不要急着出手。一次,有一个不错的机会,稍纵即逝,房子在我们还在犹豫出价细节时已经花落别家。他看到我们有些失落,立刻说:“说实话,你们还没有准备好。出价之后的各个环节你们都还没搞明白呢。买房必须理性。没看好就接着看,错过了的就别再想。”

到了三月,保罗的抢白和当头棒喝,更成了我克服焦虑的消费心理的苦口良药。我自己窝在一个没有阳光但租金奇高的小租屋里,妻子因工作和我两地分居,孩子则留在了国内父母那里。早点买房以便接孩子过来,这是我对全家团圆的迫切需要,让我不能不急。每当接到我的电话时,保罗总是抢着说话:“璞,你为什么这么焦虑?你们中国人是不是容易这样?真的没有适合你的房子出来。这是个客观事实,我改变不了,你给我打多少电话也改变不了。你感兴趣的那几套房都是垃圾,我真的不想带你去看,除非你坚持己见,你正在因为焦虑丧失判断力……”

他也承认,每年化雪之时,正是卖房者蠢蠢欲动,买房者跃跃欲试的时节。新英格兰冬季长,冰天雪地,交通不便,景致不佳,没有多少人会安排看房;节假日期间签约、过户、搬家都多一层麻烦,更不用说。一开春,供给和需求都有郁积之后的爆发之势。另一重原因则是今年的大背景:传言中,美国房市要全面反弹。本来,新英格兰地区因为没有大规模的房产开发泡沫,以老房子为主,所以前几年美国房市危机中这里房价并没有跌,现在这又要房市复苏,岂不更要贵了?于是有需求的人今年似乎都早早上了市场。而保罗提醒我,越是这市场要发热的当口,越会有一些并不怎么好的房子会趁势挂到市场上来。因为需求旺,这些平时没人要的房子也会在标价看房后的24小时内收到许多的开价,以至于高价卖出。这种场面,反过来,会让买房者更加急躁,恐慌到见到什么都抢着开价的地步。他说我的焦虑就是这个心理,让我一定稳住:“我可不想让你买到一套自己不喜欢、将来又卖不出去的房子。”

我决定听他的。

到了三月中旬,一天晚上十点多了,我却突然收到了他的来电。一看是保罗的号,我立即接了。他快人快语:“璞,有个房子,还没有挂到市场上,明天是给房产代理们开放看房,但我争取了一下,可以带你去。虽然公布的信息有限,但我觉得值得看看。”我基本已对保罗言听计从,更何况难得有一套房子他没说有什么缺点,再加上房市火爆,不看就可能错过,因此立刻答应,决定第二天上午翘班去看房。

那房子在W镇I村。小镇我以前只途经过一次,印象是平淡安静,听说学区还不错。有不少森林和些许农场,虽然不是“熊出没”之地,但黄鼠狼之类还是不少,在咱们中国人看来是有些太“农村”,荒僻了点,但却是新英格兰老派富人的所爱,因此房价并不便宜。不过镇上的I村邻近其它一些人口稠密的镇子,反而房价要低不少,对我来说还可以考虑。

看房很顺利,在理性考量之下,这套房子比较适合。房子不大,但“主卧的面积还不错,你老婆不是想要大卧室吗?”保罗点评着,“而且有露台,你老婆想要阳光房有点不切实际,但露台也不错……厨房有点旧,炉子是电的,但改成天然气的明火不难,因为这家已经接了天然气,这很关键。房子是六十年代建的,在本地已经算新的了。”至于周边环境,的确有远离城市的安静,但还不算太偏僻,交通也还便利。我动心了。保罗不失时机地问卖方代理人,已经有多少人表示有兴趣,对方格外冷淡,说了一句让我立刻紧张起来的话:“已经有人都开价了。”

出来后,保罗跟我说,对方态度那么不好,就是因为不缺买家。我问他如果要开价,得什么时候动手,保罗也很无奈:“估计今天晚上这房子就见分晓了,因为其他开价的人都会要求当天答复的。你妻子还没看过这个房子,所以我理解你很难做决定,实在错过了也没办法,现在卖家为王。”

我怀疑我的血压和心跳当时都上去了。在保罗送我去单位的车上,我打给我妻子,希望她支持我出价。保罗再三确定我们这不是疯狂举动:“我们现在只有半天时间了,我需要给你们起草一份报价协议,因为这是你们第一次出手,然后你们得最快时间确定价格,签字,另外联系你们的贷款方,让他们再开出一封信证明你们的贷款进展,最后这一切需要立刻扫描用邮件发给我,我开车送过去。现在只需要你一千块钱的支票,做违约金。如果对方接受,你们明天得准备好定金的支票,房价的5%。当然,也可能我们都是白忙一场,房地产就这样。”

我一下午都要给学生上课。上课前妻子的电话来了,商量价格,没看到房子的她要求在我想好的开价上再加码,让我有些意外,但一转念我又觉得她是对的,既然决定这么折腾一番,还是要搞得有点竞争力。然后我匆匆去上课,课间给银行打了电话,还没说完,保罗的电话又来了,要我的最终报价,因为他正在起草协议。等我终于闲下来,已是傍晚6点,我打给保罗,他说已经向对方代理人请求延长时间,但好说歹说,对方声称只等到晚上7点。我像打了鸡血一样,打印出保罗起草的文件,最快速度地阅读,但出于对他的信任,其实跳过了很多。然后每一页都签字。幸好单位有扫描仪,扫描后立刻发给了保罗。我让保罗确认收到,他发来短信,说检查完毕,已经用电邮发给了对方,但怕万一,他已经出发去送纸版文件和支票原件。这时我看看表,6点25分。

我离开办公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宝石蓝色的天空没有云彩,格外深邃,一弯新月,鲜明而迢遥。空气凛冽,清醇。我忽然感到巨大的轻松。

到了晚上10点多,折腾了一天我已经准备睡觉,忽然又接到保罗的电话,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了。保罗开门见山:“对方已经做出决定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决定,看来保罗的预测又对了,对方最早收到的开价是晚上必须得答复的,所以还真是当天见分晓。保罗平静地说:“璞,你不是出价最高的。”

我的心自然一下子就凉了,但也只能故作坚强地说:“那没办法了。我也出了我们能出的价,咱们都尽力了。”

忽然听到电话那头保罗的笑声。他说:“但是他们选择了你们。他们决定卖给你们。”

真是没想到!我连问为什么。保罗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但价格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也许那个出价最高的还没有拿到贷款保证吧,我让你准备银行的材料是对的。另外,我亲自去了一趟,所以我当面介绍了你和你妻子的工作,后来听说那家的女主人跟你还是同一个单位的。也许这也有点作用吧。”但他接下来又冷静地打断了我的兴奋:“从现在到过户,有你忙的。贷款人你有了,房屋保险你也知道,但你还要找过户律师,房检人员,虫检人员,辐射检查人员……”

所有这些,我都没有头绪,最后全采用了保罗的建议人选。还记得做房检那天,我终于有机会更放松更近距离地检视我即将买下的房子,但还是很难想象出在这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做房屋检查的和做虫害检查的都认识保罗,和他年龄相仿,也和他一样开家庭小公司。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生意近况如何,各自的镇子又有什么新变化,谁家搬走了,谁家的孩子现在和谁结了婚,谁要继承谁的产业,“时间过得真快啊,你还准备再干几年?”……我听着,明白这才是美国人的生活,一种我永远无法真正深入理解的生活,但其中也自有感人处。

和贷款人打交道,则总有些别扭。此人年轻,总是西装革履,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但他的每句话等我回去一琢磨,总觉得更像是“免责声明”。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以书面形式保证任何结果。我也曾和保罗抱怨过。保罗说正常,因为这个贷款人当然很想做成我这一生意,但“银行嘛,是不愿意留下任何承诺的,毕竟要负法律责任。其实钱主要是银行出,他们自然总比你要谨慎且滑头。”一位日本同事则打趣说,有了房贷,人连罢工的胆子都没有了,所以房贷是金融业对资本主义社会稳定的最大贡献,是卡住大众的脖子的看不见的手。房奴必为顺民。

房检后,我和保罗决定利用起草购房过户合同的机会再和对方谈判,希望对方让小利,负责一些修修补补的费用。谈判自然不顺利,因为当时是卖方市场。合同签署前那个周末,我去外地开会,最后的细节只能和保罗电话联系。偏巧我前面提到的L君也来美国参加同一个会,我们俩正好合住同一房间,省点差旅费。他听见我在电话里焦急地问这问那,难免要表示一下关心。听我说是为了一两千美元进行最后拉锯,他不禁问我,房子总共多少钱。我如实相告。他听了一拍大腿:“咳,才这么个价格,我以为多大点事儿呢!”我知道他绝非富人,但的确,对于经历过北京买房的人来说,我这个购房经验也许真算不上什么。

就这样从四月忙到五月。然后去帮妻子搬家,然后付首付,然后银行钱到位,然后各种顺利和不顺。直到过户当天,我们才第一次见到了已经为我们工作了两个月的过户律师。当天,他开着不知道已经开过多少遍的玩笑:“对不起,这个驾照上真的是你么?”紧接着开始熟练地把双方要签署的文件堆成小山,一份份地讲解,一份份地推到我们面前让我们签字。贷款人也来了,他还是那么会做人,送了我们一瓶香槟,庆祝我们购房成功。全程陪同的保罗则很平静,只说:“真没想到最后找到了一套符合了你们这么多期待的房子,而且还买成了。”他不停地发短信,查收邮件,打理着其他焦急的客户:“我得一直在这,仅仅是因为法律规定代理人必须在。”原本以为很重大的时刻,平淡地过去了,市政厅里人来人往,大家都想早点结束。我们正式成了有产者和房奴。

离开市政厅,外面下起了初夏的细雨。我和妻子忽然感觉很累。一夜无话。第二天搬家,又折腾了一天,只记得搬家公司的俄罗斯裔小伙子们也说了一些祝贺乔迁的话,他们也一定注意到,我们两人站在那套房子,生疏到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累,还是一夜无话。

搬家后的早晨是我们在新家的第一个早晨。起床后,我向窗外看去。周末,不可思议的安静,旁边一户人家正出来懒散地遛狗,而我对门的一户则在清扫庭院。

我当然还完全不认识他们。但看着他们平凡的身影,我心中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无着落感。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最初来美国当留学生,生活再不稳定,却有一种年轻人的自由感,觉得既可以充分享受美国,也可以浅尝辄止,不和它发生多少关系,读了书想离开就离开,再去别的地方寻找新的体验。如今,竟在这完全陌生的小镇买了房。我这才意识到在美国的生活可能要长期化,我这才意识到我其实对这一切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留学、找工作、买房,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似乎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现代生活轨迹。但我其实对融入这个社会没有什么兴趣,却按部就班走到了这意外之地。我近乎是进退维谷了。

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抑郁。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抑郁?命运对我已经足够眷顾。那些小的坎坷,不过是好事多磨,我难道不是太幸运了吗?可我还是忍不住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妻子也已经起来了。她开始收拾新家,心情看起来不错。来美国后,多次两地分居,她自己已经前后搬了九次家。这一次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有了生活的稳定感。早年学心理学的她开始开导我:“人要活在当下。人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哪有那么多无着无落的情绪。”

心放在哪里,就在哪里安下家吧。只不过,心不仅只在当下,心也总牵系着远方的人和事,自私如深渊,浩渺如大洋。有恒产者会有怎样的恒心?我还是不知道。更何况,恒产之为恒,不就是心造的幻影吗?在中国,产权是中国梦的挑不明的迷雾,在美国,产权是美国梦的剪不断的锁链。心能否被拴住?

我们只能姑且安心在此处,安家在此处——

妻子帮我订好了回国接孩子的机票。我把一尊很小的观音像摆在了大屋,它并不怎么殊胜,却还是爷爷生前请来的,这次我专门带到了美国。而在小屋的窗前,我认真地放好大叔叔送我的那尊毛主席像,那塑料本已因为年代久远而发脆,现在漂洋过海,又多了一些新的破损。

2013年初春

2013年深秋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