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眼望着北方(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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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郎庄的日与夜

六郎庄已经被拆掉了。我是在网上看到这则消息的,那一连串新闻图片里,我甚至看到了我租住的那个平房,它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了,我能认出它,是因为墙上贴了一张《荒野生存》[1]的电影海报,那是我贴上去的。没想到过了两年,都没有人把它撕下来。

还记得当时住在我隔壁的小张经常来我的屋子串门,他那个十平米的房间放了两个上下铺,住了四个人。他们每天下班后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视,电视机的声音总是开得很大,隔着墙也能听见。他说在那样的房间里待久了人会觉得很压抑,他来我这里是为了散心。他指着墙上的海报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没想到,他后来还真去村头的网吧看了这部电影,看完后的第二天他激动地跟我说,确实好看,他也想像亚历山大·超级流浪者[2]一样去流浪。

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在一家影楼上班,负责给人拍照。他初中毕业后就出来干这个了,刚开始没有工资,只是打杂,现在一个月也能挣五千多。我说很不错啊,比我挣得多。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在一家图书公司做图书编辑,负责编书。他说,哎呀,原来你是一个作家。

一天,他又过来散心,我对他说我明天就要搬走了。他说,操,刚混熟你就要走了。我说没事,以后还可以联系。他说,不会了,这种事我经历太多了。虽然我们互留了手机号,但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每天白天在公司攒管理学的书,晚上回来写《六郎庄手记》[3],我想写出一部像佩索阿[4]的《惶然录》那样的作品。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时我会去六郎庄转转。

六郎庄的脏乱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尤其是厕所,那刺鼻的气味让人终生难忘。一开始我每次进去都会被熏得泪流满面,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大家蹲在坑上,抽着烟聊着天玩着手机,似乎也都怡然自得。

有一条街道横穿六郎庄的东西两侧,那街上热闹极了,摆地摊的、炸鸡块的、卖臭豆腐的、修手机的、拉皮条的,应有尽有。有些餐馆会在店门口放一个电视机和DVD,荧幕前通常坐满了农民工,他们在看《黄飞鸿》《精武门》《上海滩》等老片子。街头还有一个露天的卡拉OK,每天晚上都会吸引一大群人驻足围观,胆子大的会掏出十块钱一展歌喉,他们唱的全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像《潮湿的心》《涛声依旧》《十三不亲》这种,他们大多是出来打工或做小生意的农民工,年轻的蚁族们很少会参与进来,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在露天卡拉OK的后面有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高尔夫球场,往西走几百米就是皇家园林颐和园,离这个村子不到四站路的地方是被誉为“中国硅谷”的中关村。这里与外面似乎相差了二十年,但几乎没有人对这种巨大的差异感到过诧异,理发店的老板娘是一个例外。

那天我去理发,老板娘问我为什么要来六郎庄住,我说上班的地方在中关村,离这儿近。她说,唉,这个鬼地方,被一群豪华的房子围着,真是压抑得很,趁早重找一个地方吧。我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她,身材曼妙,面容娇小,一头色彩斑斓的长发。突然之间,我感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在女厕所里。

那天晚上我听了一会儿露天卡拉OK后,突然想上厕所,正好不远处村东头有一个。灯光昏暗,我没有仔细看厕所上的男女标识,而且一般厕所都是男左女右,我就习惯性地走进了左边的厕所,谁知一进去便看到好几个长发姑娘蹲在那里,才知道我进错厕所了,我急忙退了出来。蹲位离门口最近的姑娘,借着她手机屏幕上的光,我看到她的头发是五颜六色的,像是一个拖把。出厕所时,迎面还撞上了一个姑娘,她嘀咕道,见鬼了,怎么还有一个男的。听完这话,我急忙朝住处跑了回去,幸亏没有人追上来。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傻笑起来,她问我笑什么,我便如实告诉她了。谁料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最后竟放下剪刀和梳子索性坐到了沙发上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哎呀,笑得我肚子疼。”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继续给我理发。

她问是学什么的。我说是学哲学的。她说:“什么?”我说:“哲学。”她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哲’啊?”她说她有一个弟弟,是学计算机的,现在在豆瓣网上班,一个月也能挣不少。她问我为什么不去学计算机。我说计算机是高科技,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的。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问她是哪儿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开理发店。她说她是石家庄的,别的地方房租太贵了,后来七找八找就找到这里来了,店子是她跟她男朋友一起开的,不过他们刚分手了。她的语速很快,脸上一直带着笑,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临末,她还跟我说有空来找她玩,不要老一个人闷在家里。

后来在又一次逛完六郎庄后,我竟真跑去找她了。不过不巧那天客人很多,有好几个人在排队,她给我倒了杯水,脸上带着歉意,她还递给我几本时尚杂志,她说你先看看这个。我翻了一会儿杂志后,假装出去接了一个电话,便溜回屋子继续写《六郎庄手记》去了。

直到我的头发又长到必须要剪的时候,我才再一次来到了理发店,但是那家理发店已经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山西面馆。理发店门口的旋转花纹柱子还留在那里,我看到柱子上有人用孩子的笔体写了一句话——

我来了,你不在。

注释

[1]Sean Penn<Into the Wild>(2007)

[2]Alexander Supertramp,《荒野生存》主人公的名字。

[3]即《找鸟的笼子》,事实证明我有点自视甚高了。

[4]费尔南多·佩索阿,生于里斯本,是葡萄牙诗人与作家。他被认为是继卡蒙斯之后最伟大的葡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