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用手机拍着这栋因为重新粉刷后,因色彩浓烈而显得突兀的洋楼。“慵懒午后”、“世界顶级”、“香浓时光”、“被赋予意义”、“甜美的爱情主题”,多么复杂的一个混合。
但是那些门头,砖块上的往昔与此大不相同吧。所谓历史,牢固的植根在城市里,包括每个地名背后都透露着人的等级与身份。往昔并不总含情脉脉,一座城的不同区,或东或西,可能就是贫富的两端。在每一条巷子,每个门窗内,每块砖上镌刻上的是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人情世故。
又一个院落传出来锣鼓的声音,美把目光移过去,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知客小姐向来往街上的游客推销着另一种怀旧产品“川剧”。美听到她说着一些高度浓缩的词汇,“精髓”“国粹”“一次过”“最什么,最什么的”。哎呀,这个说法多符合这条巷子的风格啊——她不禁这样想:
不过美对一句唱词哼吱几分钟的久转回肠实在难以忍耐,其实大部分游客也与她一样,所以知客小姐急于告诉大家那精粹就是变脸,捎带还有喷火的。至于“川剧”里所有的剧目讲的那些传统和经典早已无人知晓也不重要了。
走了一段,又是一间把“川戏、川菜、成都环境融合,回味旧时的悠闲场所。”更加浓缩,直接,节省时间。或许你到成都一次不容易,删减浓缩完全处于善良的考虑。每个地方总是想呈现写什么,好让人把她记住。
苏珊·桑塔格年轻时写了一个短篇叫《中国旅行计划》其中这样说:“智慧已越来越简单了、更加实用了。更加整齐划一。山洞的哲人已化为白骨,而城市又变得清洁起来。人民渴望着在一起说点实在话。”
这几条小巷里曾经有过什么,游人没必要知道,也没想过去探究,连缘何是这个名字也无关紧要的。它只是一个地方,一个想象的空间,好让人把所有的“浪漫”放进去。
不论是那些围绕建筑的故事,还是“精粹”了的川剧,那些或关于家国、爱情、兴衰的故事已然不再重要,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都以消逝而去,故事成为文本,被写在题板上,不再增长,渐渐老去,故事里的人物一一从场景里淡出。
游客们渴望慢,却依然快,快得容不得猜度。在探讨中事物变得有分量,这与千方百计甩掉分量的游客不符。当世界在面前一掠而过时,留下一个印象就好了。不要把身边的事情细细萃取,不然就会如美那样,被其他纷至沓来的情绪所淹没。
美不想怀旧,她所思虑的是那个被称为过去的时代,是这些建筑以及街区曾经拥有生命的年代,那个年代或许并不久远。然而,却在快速地退去。被打断了,不再与现在以及未来有联系,它被围了起来,被切割,被削弱,被慢慢扼杀。那是一种关于记忆的消逝和随之而来关于“何谓我”的毁灭。
人们的怀旧是孤立的,与人们本身的孤独相匹配,他们为当下的自己怀旧。这条街呈现的,是各种人等印象叠加的怪异结果。巷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彼此独立和割裂的,每个门和每个窗户之间都很陌生,她以感到很难从此间窥探到昔日。宽窄巷不再属于历史,而是孤立地属于一个情景,随人群流动的,无数个“宽窄巷”影像进入不同人的脑海里,也许这些不正宗伪造的东西,其实就是属于她的记忆。
苏珊·桑塔格那篇文章,英文原文题目是《Project for a Trip to China》,a Trip既是游历,也可以是轻快的步伐,也是“错过”,同时还有“迷惑自己以释放重压”的意指。
在井巷子里有一溜的成都特色小吃店,争相标称自己是正宗的,其中也有卖糖画的,更多的颜色更丰富的图案的糖化成品已经摆满,美却熟视无睹。直至同伴提醒她,笑她用不着抽签,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就好了。她翻了翻白眼,又好似自言到“终没有公园里的好。”她真是这样想的,不为什么,可能公园的阿姨不会着急的把东西卖给她吧,又可能这里缺少小朋友们包含期望和羡慕的目光。
她瞥过严,看到三个老人对弈的二维雕塑,方觉察得这片地区真是鲜见老人啊,原来老人早已成了一种象征,被放进往昔,排挤出现代。这就是“最鲜活的影像和回忆”。
熊猫系列产品专卖的对面,有一个紧闭大门的院落,围墙上,屋檐下夹着一小株白梅花。门边的墙上钉着一个老旧铁皮邮箱,褪掉的绿色在绚丽的颜色里很容易遭人遗忘。然而美却似乎看到门打开了一个豁口,自己从门后转了出来,坐在台阶上,听着对面梧桐树下纳凉老人咒骂着这鬼天气。
她走过去,邮箱是空的,恐怕除了催缴单,不会再有人寄信到这里来了吧。(初稿)
1.子美
子美初到成都,暂寓浣花寺。把家人稍作安顿后,迫不及待要趁这无赖春色好走访旧友探寻名胜。今日一人一马,轻杖芒鞋,踏青郊游访寻城外西郊古迹。相传司马相如宅在州西笮桥,司马长卿以音乐著名,又相传当年常抚琴于此,于是便有这琴台故径。一路打探,众人皆指这相如旧居竟是这般车马喧天之闹市。
正好日高人渴,便挑选当街一间酒肆,歇脚路边。这窄窄一条青石小街,既取名曰“琴台”,自是取自当年相如以绿绮琴挑文君之事,《史记》载:“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以赀为郎,因病免归,而家贫。时卓王孙有女新寡,好音,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夜亡奔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自涤于市中。”道听途说之事实在是慕相如之名而附会而已。如长卿所赋“子虚乌有”一般。
看琴台附近一派繁华,商贾行人如织,倒不像一曲《凤求凰》一坐尽倾之处,倒似临邛闹市当年“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褌(即围裙,形如犊鼻),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之地。
不过一厢情愿自有其道理存焉,自古道“知音难觅”,正当长卿因疾免归,生活潦倒之际,有知音人甘愿最随,难怪为后世人所艳羡。更何况,一个读书人,不顾斯文竟自甘商贾,一个富户千金,抛却富贵操持家计。恐难为当时所接纳,亦难怪卓王孙闻讯后,深以为耻,闭门避人。诚然遭旁人诟病,司马长卿得还故土,文君终觅归宿,两人鸾凤和鸣,殊为完满矣。
子美付过酒钱,又向店家打听路途,便趋马往前。身后酒肆旗幡依然树于闹市中,远处或真有琴台于依稀暮霭碧云间,只是早已非关二人。剩下“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休上人怨别》江俺)的荒郊。荒郊之上有野花蔓草,好似文君婷婷而立,默然静待有凤来仪。只是太过寂寥,琴台上不再传来锵锵琴音。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琴台》)
与琴台故径相比较,汉昭烈帝之惠陵显得格外萧条。殿宇颓唐仿若历尽世间沧桑,恰似向秀《思旧赋》所道“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墓前甬道冷清,石兽冰冻,树木飘零,加上远处可见隐隐西山,白头皑皑,更显凄凉。唯有坟塚上青草离离,格外青绿。子美见坟茔,想到己身漂泊,不禁悲从中来。礼记·檀弓曰:“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君子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十九首又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老马识途,鸿雁于飞,禽兽尚知家在何方;蜀主刘备虽然客死白帝城,尚能魂归故地,得还成都,而子美却不知自己何处容身。所谓“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赤谷》)又烽烟骤起之际,兄弟分离,朋友四散,想到那不幸身亡于乱世之中者,个中多少是古交旧友如自己一般不知身葬何处,空待坟山荒废,芒草滋长。
……
摆落嫌疑久,哀伤志力输。
俗依绵谷异,客对雪山孤。
童稚思诸子,交朋列友于。
情乖清酒送,望绝抚坟呼。
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
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
昔年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子贡四处打听,文德一郑人曰,东门有一人“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如实禀告老师,孔子却大呼“然哉!然哉!”这丧家狗,实在是撼动困顿潦倒不知何去何从,无家可归之人。[2]《史记·孔子世家》今日“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昼梦》)中原陷入烽烟,丧家之狗只能于梦中如鸟长翅,托身白云魂还故乡。
汉昭烈祠后,下数几级台阶便是诸葛武侯祠。蜀地昭烈祠武侯祠常比邻而建,君臣一体祭祀。两祠间古柏苍郁。高大柏枝间黄鹂啼鸣婉转徘徊,一声又一声,孤独而鸣。惠陵相比起琴台的喧闹来要萧飒得多。
《诗》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小雅·伐木》)林中有鸟嘤嘤而鸣,恰如相如一曲《凤求凰》。《三国志》载:先主与亮情好日密,关张不悦,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为报知遇之恩,“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诸葛亮《出师表》)布衣得明君赏识,蜀主有贤臣相佐,三顾茅庐,鞠躬尽瘁亦为一时佳话。
然而殿宇空落,草痕延阶,满院萋萋碧草,呖呖黄鹂之声越发荒凉离索。或许“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那些琴瑟和鸣之事终究是佳话往事。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为无用之处而哀叹。又或如诸葛孔明一般,纵然能一展抱负,还是碍于天时地利,如涸辙之鲋,纵然呕心沥血亦无计可施。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
2.信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论语·述而第七》),意思是孔子在有丧事的人身旁吃饭,哀人所哀,饭也没有吃饱,并且这一天就不再作乐吟唱了。当年程颐主持司马光的丧礼,用这个说法想把苏轼挡在门口,说他刚参加过吉礼,不宜再参加丧礼了。苏东坡反驳到:“《论语》可曾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论语》有哭则不歌,可没说歌则不哭。信他们也是这样刚刚逛完锦里,被欢闹的喧嚣和烤鱿鱼的香味送着来到武侯祠里。如此看来从兴高采烈地地方来到肃穆庄严之地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吧。不过,武侯祠深深竹柏和厚厚砖强可挡不住隔壁锦里把喧闹熙攘的声音覆盖过来,更挡不住飘散在空中的油烟香气,这香气直把他们送到文臣武将廊里。
廊道中文武分列两班,东面庞统为首,其次是简雍、吕凯诸臣;西边是武将廊,以赵云为首,其次是孙乾、张翼、马超、王平、姜维众将。由于廊道昏暗加上外面的喧嚣,褪色的泥塑们都显得有点孱弱、失真、无神。而且信他们这一代都是在玩电子游戏中泡大的,在他们印象中三国就是三个国家的战争游戏,而里面的人物形象无不都是日本漫画风格般摆出潇洒pose的。再看这些泥塑的文臣武将,正襟而坐沉毅端庄,他们竟觉得蛮可笑的。
几个人挨个雕塑看下去,雕塑下面都有人物的简介……
“哦,马超,好丑……啊,赵云,怎么这么老……发动‘龙胆’,闪当杀,杀当闪……”——看来“歌则不哭”也是不太合理的。
信慢慢走着,一个接一个地看那些被历史命定的人物,细想来,这些英雄泥塑难道不也是某种过去的印象吗?各人的一生在几行文字中逐渐固化,或成为忠臣,或誉为猛将,时间总是把人物脸谱化。正如《伊里亚特》的开头:“女神(文艺女神缪斯)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愤怒”,故事的开始就意味着接受,人物已经被他的命运束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