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美
“父亲回来咯!”
听到小径传来马蹄声,两个孩子一边叫着一边飞也似睇从草堂里奔走出来。子美五日前应新任节度使严武邀请进城赴宴,席后被一再挽留,延宕至今日晌午才得回转家来。几日不见,孩子们有太多新鲜事要跟父亲分享,迫不及待地都围拢在父亲身边。子美把马拴好,逐个地抚摸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卸下鞍具递给了长子骥儿,小儿子熊一个劲地拉扯着父亲往院子里走。
妻子站在屋檐下,笑着问他“此行可好?”
“唉”他答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往下对应。“父亲,且听我言,且听我言!”两个孩子生怕父亲冷落了自己,你一言我一句地抢起话来,还一边拉着子美往菜园药栏去。原来是让他看自家种的园蔬和几种药材,才刚拔出芽苗,却已经枯黄甚至倒卧了许多。子美蹲下拔起两根检视了一下,对两个还在噪舌的孩子说:“此乃春旱无雨之故。”
“我与弟弟已然每天浇水了?”骥儿颇感委屈地说到。
“非江河之力所能及也,只待响过春雷,下过春雨,大地万物方能苏生。‘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倘若不雨,草木焉知寒去春来呢?”子美牵着孩子走进里屋,解下行囊,接过妻子递上的水,喝了一口。
“那缘何雨不应时呢?”熊儿张大嘴巴好像大惑不解的样子。
“天地啊,有阴阳二气,二者相互交融调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变化出雨露风霜。而大旱者,皆因阳气太盛以厌于阴,阴厌阳固,阳独大而阴不能起,故而无雨。反之阴气太盛便会泛洪。”
“那如何令天降雨水呢?”
“来,为父教尔曹一字。”
子美走到书桌前取过案头的旧纸。孩子们一见父亲要写字便急忙帮着取水研墨。在旧稿纸的边上他写下一个“雩”字,然后对孩子们说“此字从雨于聲。尔等看,这下面是一个亏字,亏乃缺陷,加上土,乃‘圬’,《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这圬嘛便是以土填平之意了。那骥儿,汝猜这雩作何解啊?”
“用雨水填平”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子美点头说“然,雨水自天而降使干涸之湖泽满注即是雩。《周礼,司巫》曰:‘国大旱,则率巫而舞雩。’《左传》曰‘龙见而雩’,苍龙七宿在建巳之月(四月)入夜出于东方,万物待雨苏息,便要举行祭祀,祈求上苍赐雨。”
“那使什么去祭苍天呢?”熊儿急于发问。
“熊儿问得好,待为父道一掌故。”子美拉孩子们在几旁坐下,再泯了一口水,说起一段春秋旧事。齐景公年间,齐国大旱,景公便召集群臣对他们言道:“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之,崇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大家都不吱声。皆因景公要依从巫人占卜的结果,向百姓征收用于祭拜灵山的税。这种赋税其实古已有之,《周礼·地官·稻人》中道:“旱暵,共其雩敛。”就是指大旱之时,众人一起承担供应雩敛。征税祭天这种事情太过容易招人怨恨,收了税下雨还则罢了,倘若天不随人愿可是要闹出****来的,所以大家都讳莫如深。
宫殿里鸦雀无声。静默良久后,大家,包括齐景公的目光都聚集在三朝卿相晏子的身上。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晏子不慌不忙说到:“不可,祠此无益也。”他说灵山他是石头为身,身上的草木不都需要有雨水滋养吗?这天不下雨,他自己都“发将焦,身将热”,难道他就不想要点雨水吗?所以祭祀他不见得有什么裨益。景公见碰壁了又说:“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笑了笑也否定了。江河如同一个国族,鱼虾是江河的国民,干旱使百川干涸,这水中的龙蛇鱼鳖不是一样需要雨水吗,所以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看着景公一脸茫然无计可施的样子,晏子再下一城说:“君诚避宫殿暴露,与灵山河伯共忧;其幸而雨乎!”君王啊,你应该走出宫殿与灵山、河伯一起暴晒,共同承担这灾难,或许就能感动上苍了。孩子们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树。’”子美说毕,看着两个开心的孩子感到自己也兴奋起来。
“那如果天不下雨,晏子不成欺君了吗?”骥儿说到。
“骥儿细想!倘不雨,那是景公心不诚,与晏子何干?晏子这一计,既能为黎民免去负担,又能使君王莫要将重任归于世人,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章句上》)。《周易》曰:天垂相,见吉凶,圣人则之。上天以各种征兆显现给世人,圣人见之便修正己身以顺应于天。《易》曰:‘君子終日乾乾。’《詩》曰:‘文王小心翼翼。’便是此理,懂了吗?”
“懂了!”孩子们齐声应答。
“好啦,好啦,父亲适才返家,水都没喝几口,好生让尔等纠缠,去吧,玩去吧。”妻子笑着把孩子散去,又帮子美拿来一件干净衣裳,一边帮他换上,一边说:“小子辈又要在伙伴前作先生了。此行如何?”
“旱情严重,一路上只见荒芜,冬麦黄枯,春种不入,民有饥色啊!真是意想不到,初冬时骥儿患疾,吾向唐兴王令求药资,尚向其抱怨‘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重简王明府)未曾想转眼间十月至今却滴雨不降。”
“吾听有司官员言道,年年征战加之大旱未息,流民恶人四起,牢狱已然成灾,上下疲于应对。昨日饮宴,席间季鹰问计,我拟劝节度使纵放牢狱,以应天意。”
“君可信此为天意乎?”
“子曰:‘乡人傩,朝服而立於阼阶。’乡人礼敬鬼神时,即便是圣人,也朝服正装毕恭毕敬立于门阶之上。圣人却常言‘敬鬼神而远之’,是为敬而非信。今饥民已众,倘再大开牢狱之门,只会使天灾人祸相承日笃,是故余有意从晏婴。”
子美说毕,重又回到书桌前取出新纸,妻子见状正想退出。子美突然问她:“妻还记得驿道所遇男子否?”
“怎能忘怀。其遭遇闻者伤心,听者流泪。那日同在溪旁歇脚商贾旅人无不哽咽。”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三绝句其二)。一家二十一口相继失丧,末了还不得不离弃年幼二女。渠说女儿咬其臂时奇痛入心,乃入天下世人之心啊!!”说到这,子美长吁了一口气,夫妻二人都不再言语了。
他两眼定定地看着前方,望着东墙上韦偃所画的二马图凝神思考。墙上的两匹马一匹正在吃草,眼眉低垂,不言不语,另一匹则仰头嘶鸣,好似正要奋蹄冲出墙壁一般。画的边上是自己所题的《画马歌》: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麒麟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良久,他挺了挺腰,正踞席上走笔书到:《周礼,司巫》曰……《传》曰……今蜀自十月不雨……奈久旱何?得非狱吏只知禁系,不知疏决……行路皆菜色也……谷者百姓之本……下笔尽放,使囹圄一空……众人之望也……昔……今……
愚以为至仁之人,常以正道应物,天道远,去人不远。
数日后,成都大雨,子美写下《喜雨》:
南国旱无雨,今朝江出云。入空才漠漠,洒迥已纷纷。
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晚来声不绝,应得夜深闻。
这雨应该一直下,下到夜深伴随苍生入眠吧。
2.信
梦与醒是人类两种既重要又平常的状态。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在梦中,什么是梦,什么是醒,在梦里还是在清醒中,诸如此类上升到哲学地步的大哉问是一种扩大了的对自身存在及其意义的深深怀疑。把这一切更进一步地搞得像一团浆糊的莫过于庄子,“庄周梦蝶”对于他来说只能算是小菜一碟,《齐物论》里他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梦里饮酒,醒后哭泣;梦哭泣,醒后打猎。正在做梦的时候,不知做梦。梦中卜问梦,醒后方知是梦。又觉自身也是一场大梦,愚昧的人自以为清醒,好像一切明了。说什么君臣秩序,顽固啊,孔丘与你都在梦里,我说你在做梦,其实我也是。”庄子进进出出,梦而又醒,醒而又梦,梦中醒,醒中梦,简直就是“盗梦空间”了。
上班族恐怕很难对此发出感概吧。毕竟保有梦与醒之间的朦胧状态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最起码必须得有个清晨,这个清晨最好还有雾气、细雨与微微凉意的。其二,其实是最关键的一点,得不是被闹钟猛烈地敲醒。
信现在正插着手站在酒店门口,犹豫不决应该往哪个方向去。背后明亮的大堂里只有一个值班服务员在搞卫生,两个人一前一后产生了强烈对比,一个站在黑暗里,一个置身温和的灯光下,一个静止,一个在运动。相互背对着,彼此毫无关系,谁也没有注意谁,只形成一个构图而已。
作为暂时摆脱生活轨迹的补偿,他今天起了个早,准备在附近先走走。怕吵醒同伴,蹑手蹑脚地洗刷完,手拿着风衣扣上门才穿上。早春的成都比起南方的G城要冷得多,空气湿度很大,地面潮潮的,让人立马就能感觉到这里的春天定然是雾与雨构成的。
他在门口左顾右盼的时候,从阴暗的人行道拐角处转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一盏又一盏的街灯明暗变化间向这边走来。信的目光跟随着她们由远而近,一个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慢慢走进酒店的光晕里。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棉衣,带着毛线帽子、围巾和一对很抢眼的红色毛手套。衣服比较厚重,地面又湿滑,专注走路已经使她有点步履蹒跚,还要一手拉着母亲,另一手应付着把包子往嘴里送,吃相显得有点笨拙。她自己一定也觉得不甚舒适,看见信在看她,就显出狼狈相来。撇了他一眼,老大不高兴了。信倒是被她手里的包子吸引住了,红色手袜中白色的包子,蒸汽加上雾与人哈出温暖的呼吸夹杂在一起显得热气腾腾。信自觉地往她们刚刚走过来的方向而去——哪里起码有包子卖!
已经是7点钟了,天还发灰,成都的天亮得比南方的G城要晚许多。这是他到这里第一次感到置身在不同时空维度里。四周的景物都还是朦朦胧胧的,远处小区楼宇隐匿在黑暗里,只有点点模糊的窗户亮着灯。因为有雾,人行道上路灯发出的灯光像被晕化了一般,抹了好大一片,沿着马路两旁像一条延绵化开了的光带,然而光线被散射开来无力交融在马路中间,留下一道未曾涂抹的缝隙。公交车偶尔穿梭而过,先是用白光破开,然后一直到远处还透过来红色的雾灯直至慢慢又被雾气缝合。公交亮堂堂的车厢好像一幕幕画片,登场的乘客脸面一闪而过,依然是者坐或站,神情木然。
马路一拐,不远处是一个街口。果然,卖早点的小贩们都聚集在这里,远远看过去,一个个小摊上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有一种让人趋近的友善。才走近几步,那此起彼伏复合的声音已经主动蹦越过来了,随之气味、色彩都被激活起来,就连迎面的风都温暖起来。
他走入人群中,此间光线变化反而没有在外部看上去那般迷离,反而气味显得更加复杂起来,衬着小街原有清晨潮湿清淡的味道,蒸包子、油饼、肉汤、鸡蛋、豆香、糯米、葱花一一浮现,偶尔强劲的花椒味一下子突出来,又慢慢与各种香味糅合。
与其说香味复杂,更加难分辨的是小贩与来往人群迅速而滑溜溜的语言。完全听不懂,却是抑扬顿挫活灵活现的。用不着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语言使信与这个世界暂时地隔绝,隔绝又让他有一种难得的从容不迫。维特根斯坦在《哲学探讨》中说:“想象一种语言,亦即想象一种生活方式。”信凭着语言进入到即是一种完全出于想象的生活。
街足够长,他从街头慢慢走向街尾。街上除了小吃店还有些摆摊卖菜的,当间有一所中学。学校门口几间早点铺主要主顾应该就是这所学校穿着绿色校服的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早点摊档前,男男女女,熙熙攘攘,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声音在石板地与夹道的墙之间穿行,自我营造出一个世界。任凭信闯进去,又穿过,与他们的世界擦身而过。
信在每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每个小巷口都顿一顿,探探头。好几个小贩似乎向他招呼什么,他摇摇头,脸上不自觉挂上笑容,这样的笑容平常却很少在清晨急忙赶路时能够露出的。但他并不想开口,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开口,不属于这里的身份立马就会被拆穿。他们就会变幻出另一种语言,另一种语调,友好地把你排挤出去。
这样的一个清晨如此普通,遍在于地球任何角落。城就是几百万人用无数多的线索构成的,这里的每个人,肯定都有各自不同的来历,叠加起无数多的事情,大的可能凝结成些爱恨情仇,而更多的只是那些平常不过的情绪而已,比如像那几个学生一样,一边催促着小贩,一边焦急地回头看着校门。只有对于如信这样的旅者来说,清晨才会变得单纯。生活的本身原本难以提炼,一经删减往往失去最鲜活的部分。但旅者得到的就只能是一个高度归纳的整体印象,或许这样的印象是旅者不能停下来的原因,因为一旦停下,生活又要复杂起来。正如泰戈尔《飞鸟集》里有一句广为人知的诗句,“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