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读杜读到成都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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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言与默(3)

歌罢仰天而叹,四座皆黯然。

夜幕降来,草堂已然恢复平静。用过晚饭,子美起身到江岸散步,骥与熊两个孩子跟了上来。步至江畔,见江槛半落湍流,人所营建的终归为年月所损。远眺澄江平岸如练,远近归雀争坠枝头,门前水鸟三三两两闲步在沙洲上,一群群却似旧识。子美不由得向他们喊道:“自今以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须来一百回~”孩子们接着喊,群鸟骤起又落,啾啾而鸣。父子哈哈大笑。

2.信

杜甫在刚到达成都时写下:“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成都府》),他用声音去点写城市的繁华。或许这样的描写并不是一种修辞手法,喧嚣与不同乐器奏出的各种声响之于当年的成都相当突出。当然,当年的声音是怎样的现在已经无法想象了,但依稀某些片段如散落在书中的碎片一样,偶尔能被读书人拾起。《新唐书·南蛮下》就记载了唐德宗贞元年间这样的一个片段——骠国王遣派其弟向大唐献乐。他们首先抵达成都,引起了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注意,他一定是觉得这陌生的音乐很特别,便命人录成谱、画成图引荐到唐都长安。在场欣赏过表演的白居易在《新乐府·骠国乐》描写的就是这历史上成为“骠国献乐”的音乐外交事件:

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

雍羌之子舒难陀,来献南音奉正朔。

德宗立仗御紫庭,黈纩不塞为尔听。

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

白居易用诗记录了骠国乐在长安表演时的情景。骠国就是现在的缅甸,他们的艺术语言吸引了包括皇帝在内不同文化背景的唐朝人。而唐朝人用诗歌语言重新表述,彼此接受、传递、交融。同时反推这次献乐只是经成都传播到中原大地诸多艺术中的一种,可以想象得到当年作为西南门户重镇的成都府是一个与诸多邻国往来频繁,各国商人趋利云集聚集而来,各种生活、艺术交融对话,充满不同声音的城市。

而现在,信站在愈千年的古镇长街上,也完全被经过高音喇叭放大的韩国流行音乐重复的音调,重重的低音鼓点所纠缠,一下又一下撞击在他身上。两旁明清木建筑上写着4D电影、恐怖屋以及鲜艳夺目的各式商店招牌。信只觉得一阵头晕,他完全分不出一条街与另一条街,一间房与另一间房的区别。

这坐喧闹的古镇离城市30公里,由一条现代公路连接。公交车压着宽阔的柏油路,通过城郊市集、工厂区、绵延的油菜花地到达县客运站,还要转一趟1元的公交车。这个穿越过程令人激发出乡土情怀,信满心以为远方延绵的山间就是隐藏千年的桃花源。不过美梦终究是梦,站在车站,只能看到标称最“正宗”的农家乐和什么山庄别墅的广告牌,以及一群大妈蜂拥过来向所有游客推荐食宿。

跟随标示前行,不远,一座写有古镇名字的金黄色牌坊示意人们已经进入景区。游客喜欢在这些地方留影,不过这个牌坊是新建的。穿过牌坊,一条经过精心设计的长街横在眼前,有水从中间切过,把街道分割成两岸。为了营造水乡气氛,沿着水道插种了杨柳,每隔一段路配有水泥做的树桩,完全没有功能的水车以及为了提高趣味让游人体验“冒险”过河的石趸桥。水道两旁都是二层古色房子,由长廊连贯起来。很难分清楚这些连成廊道的房子那座是新的那座原来就有,因为它们太过相似、彼此模仿,或者从功能上来说,他们都是意义上“新”的。游人如织的街上,手信店总是叫卖最勤快也是最多人的,小吃店也围着不少游客品尝名小吃,街上漂浮油炸食品的腻香。在每个水道的拐弯处,人们喜欢拍照的地方总也有咖啡店和酒吧。

一开始信还觉得蛮新鲜,走着走着就对这些二楼紧闭过于单一的建筑感到无聊了。直走到水道的尽头,水汇入一个池塘,池塘一端一个石头垒砌的白色龙头正面向着春潮湍急的河流喷发着蓄积的池水。原来那条过于蜿蜒的河道是“龙”扭曲的身体。在池塘上一座桥越过龙脉,直至站在桥上,信才意识到镇子被分成了前后两部分,镇子的后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古镇”。

不过老镇依然让人倍感失望,因为它只不过是在更老的房子里贩卖与新镇相同的东西而已。信绕老镇漫步了一圈,这一圈下来已经被砰砰作响的音乐搞得有点头胀。不过他并死心,因为刚刚明明瞥见在街口的拐角,民宅大门里的杂物堆中,在某个门牌上灵光一闪而过。他决定再绕一圈,这次他试图沿着主街走向和建筑的布置来运动。慢慢地他约莫能感觉到街道古老的肌理,似乎它的布局,设计以及名称都是对自然、山川和天空的模仿。以星宿来定位,镇子的东南西北被赋予不同的自然想象并配以不同的功能,五行抑或是四季呢?因着河道的改变,巷道平衡弯曲向前,遵循着自然而行,太阳自东而西,城门一开一闭,一天由始到终。对规律的崇拜,对永恒事物的向往反映着农耕社会对自然的矛盾感情——诗意、艰辛、向往与敬畏。大自然曾经如此这般被赋予人格。

可惜,信的感受过于浅薄,很容易被四处袭来的颜色和气味所冲洗掉,再次寻找又要重头开始,最后是迷失在人潮里。他感到疲惫,只能放弃过于执着的追寻,坐在一处已被塑料布围起正准备改造的小院台阶前休息。

一个黑影从眼角余光中掠过,鸣啭从头顶上传来。信不得不大角度地仰起头才看见它,然后他发现麻雀栖身的屋檐下那些精致的木雕装饰。旋转与弯曲,充满律动的线条云一样的漂浮不定,目光跟随变化聚集又舒展。信陆续发现门楣、户对、门头、外檐上都有不同的装饰性结构,有些繁复,有些简单,似乎各自构筑一个世界,述说一套属于各自的精致语言。他张眼看过几家,在同一条街上的这几所房子有好几处相同的部件,的的确确一模一样。“这些构件并不是现代所谓的艺术,它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它们有模式。”他兴奋地把发现告诉大家。“对啊,哪又怎样呢?”是的,哪又怎样呢,这些木构件好像精致的词语组成的复杂语句,它们似乎曾经传达着某种意义,然而信也只是受到繁复工艺中美的冲击,他并不曾读懂这种陌生的话语。那是一种严格恪守传承的结果,用不着创新,每一步都在重现,力图追逐一个心目中的先师模范……又一只麻雀钻进屋檐的缝隙里,一下子隐匿在阴影里。于是他发现这些木雕已经黯然褪色而且开始腐朽。

他们回到分割新旧镇的桥上拍照留念。信站在桥上,看看旧城,又看看新城,其实它们的分别并不大。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体的时间方向性,桥就好像X轴上的零点,把空间和时间标上正和负。旧城被锁定为“负”,被一个不属于它的时代固定住。如卡尔维诺在“城市与欲望之四”(《看不见的城市》)提到:在名为“弗多拉(Fedora)”的石头城市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里面有许多房间,陈列着许多玻璃圆球,包裹着不同人想象中的弗多拉,这些代表每个人不同欲望的城市。老镇这一端也是一个玻璃模型,但这个模型逐渐在凝固的空气中凋毁。

白居易在描写了音乐表演盛况后,话锋一转说:“感人在近不在远,太平由实非由声。”同样,信错就错在寄希望于远方的他乡异土,想象在此刻能割裂世界生活在玻璃模型里。然而过去的环境、建筑、乃至屋内的布置反映的是过去人们体验到的时间,一切与现在的大不相同。农耕语言业已被另一种语言所代替,旧的那种语言失去了规律与秩序,属于那个时代的城市也被接管,销声匿迹。

这个由三条江夹成的老镇,远眺出去,远处江岸有廊桥在烟雨中,似乎那里也有一处桃花源。其实只要他足够远,人们就能构筑起其中一个。当人们兴高采烈以为找到它时,诚如泰戈尔说:“我们看错了世界,却说世界欺骗了我们。”

3.美

天下起小雨,不大,但足以驱散江边本就不多的几个游客,美是其中之一。她毫不犹豫就近钻进一间有露台的咖啡厅。刚才还在思考要不要找间不错的馆子一下,这场雨帮她做了抉择。

刚进到这个古镇时,一开始她还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不忘拿起手机四处转悠拍照,不时自拍一下。但偶尔一回头,发现与同伴们都失散了,也无所谓,各有各看嘛。就这样她一个人在游客堆里东看看西看看游荡了约莫大半个小时,这个小镇的新鲜感就随着肾上腺素回落到正常水平,所谓古镇基本也就这样了。这样的古镇完全就是一个被大主题公园而已,除了房子比较老旧,路名与昔日生活有点关系以外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了。与中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古镇如出一辙,本地居民几乎都成了商人,他们千篇一律地卖着遍布全中国的山寨廉价景区旅游工业产品。而对于美这样一个被城市里商品喂养大的女孩来说,这里贩卖的只是一个“土”字。而那些所谓的名小吃也一样,无非是些油炸的快速食品、甜到牙软的饴糖或者“正宗”烧烤羊肉串。余下充斥着古镇的就剩那些大惊小怪穿着紧身花衣服带着墨镜的男女,还有那些大吼呵斥孩子的父母。她来旅游是要过一个休闲的假期的,才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观看廉价商品和游客身上。

于是她重新回到已经走过的江边,刚才发现沿江多是酒吧和咖啡馆,现在时候还早,尚少有人流连,看上去终于有点远避凡嚣。正犹豫选哪间之际,这一场小雨让她果断缩到就近的一间咖啡馆。

叮呤呤推开门,果然很请进。这间咖啡馆也与全国各地的一样省电——灯光昏黄,中式的房顶和墙,西式的木质地板和墙壁装修。欧洲小馆的优雅布置与墙上挂的好些好莱坞经典影片海报各说各话,轻轻的中文小清新音乐充盈了小店。作为固定配置,一双小情侣用目光追随着她进来,咬耳朵细语一番后又各自回到各自手机里。水台前唯一侍应生应该也是老板的年轻人长得蛮嫩口,跟她点点头算是招呼。美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便翻看饮品单,点了杯橙汁。这个位置不错,可以看到延绵江景。空间饱满,远处有小雨中迷蒙的群山,山与江之间连接着廊桥,近处江边空空落落的卓椅在雨中滴滴答答,正好构成一幅无人的背景。窗台前还种了些常绿植物,角落那盆开了几朵蓝色小花。她拿出手机换了好几个角度仔细地把自己框进去。

果然,橙汁只是即充即溶的廉价货色,橙色化学液体上浮着像被漂染过的冰块而已。美倒习惯了,经验告诉她,这种以情调为卖点的店铺也别指望能有什么好出品,只当付钱买情调就好,用她写在微信的一句话来说:“终于缩到远离城市烦嚣的一隅”。她所谓的情调与气氛是置身在咖啡馆内,看着窗外,外部与内部不搭调脱离所构成的时间、空间的抽离感。她喜欢这些地方让人能暂时脱序,放下负担,拥有不接地轻飘飘的感觉,如同那飘荡着的音乐和气味一样,一切都在宣告着人只需简单地生活。只要开开心心就好,好个事故圆滑,不需思考地把问题一口吞下。

趁着有时间,她想把刚刚拍的相片挑几张放到微信里,但粗略地浏览一遍后都不太满意,刚刚明明看上去不错的,到了手机里完全不是那回事。手机不如眼睛那样快速捕捉并集中在观察到的事物上。在一闪而过的景象前,它要么错过了,要么只是记录下一大片毫无焦点的混乱场面,根本就无法把所经历的细细滤过加以突出。最后挑了几张勉强过得去的,幸好有图片处理工具,加上特效,阴影,模糊,便放大功告成可以分享了,却完全没有一边走一边还在吐槽的那些话。

投身艺术的人时间总是飞快的,一下子就坐了1个多小时。同伴微信留言让她12点到有龙头的那座桥上等,离开咖啡馆时还差45分,够她慢慢踱步过去。在一处红白蓝尼龙布围蔽的院落前,她看到NPC一样坐在台阶上沙石堆旁东张西望的信,一个箭步过去一掌劈在他背上。信被触发了剧情,兴奋地向她指点着门上的木雕,说它们是相似的,是一套“精致的语言”。她顺着指点的地方看去,的确在暗处有不错的木雕,但只不过是古典建筑惯有的装饰性构建而已。“是啊,那又怎样?”她说。

瓦莱里的《欧帕里诺斯或建造师》中斐德罗问苏格拉底:“……请你告诉我,当你在这座城市漫步时,你是否注意到,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中,有的哑然无声,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最为稀罕,婉转歌唱……”信搬出来这样的大哉问,不过太难的问题往往都是不需要迫切回应的,她给出了惯有的答案“呸!”。这个答案令两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她道:“你没看到你的窃窃私语都被高音喇叭掩盖了吗?”

“是啊,如果少却些喧嚣该多好啊!”

“别傻了,难道你不知道身在景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