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读杜读到成都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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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言与默(5)

护墙开了个豁口,信被里面摇曳于或灰或黄老旧建筑上的树影传出的恬静所吸引,便提议不如进去看看,于是一行人便从这豁口走了进去。夹道接天的两排高大梧桐使得依然高远的天空复杂起来。刺向天际还未抽出新叶的枝条,尚有顽强牵的枯叶,在风中苦苦挣扎着。终于,一片再无力坚持,旋转下坠,跌楼在草坪上,楼阶前。或许这番“叶叶梧桐坠”的景象总与秋的记忆有关,这零星的梧桐枯叶让人生出凋敝的感觉。走在其下,林荫道接引着枯荷塘,树木后相配川大老旧建筑上灰砖与朱红色门窗,更添错觉是残冬晚秋。仿佛错入了李之仪“天淡云闲晴昼永。庭户深沈,满地梧桐影。”(《蝶恋花》)的词中景象。校园倒不是没有春意,草坪上,花圃内,墙根下,拐角处,人行道旁三两株白梅红桃开得正盛,飘落的花瓣点撒在绿色的草坪,灰色的枯叶上。不时有小轿车从林荫下驰过,卷起带走数片。

同伴中,有喜欢拿路牌或标志物为背景拍照的(可能在手机里好铺图)。信顺便一个个细看,偶而碰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吴玉章、张澜、冯友兰、郭沫若、巴金、童第周出现在宣传栏、路牌、石碑落款和雕塑上。看到这些名字,心头总是顿一下,“哦,原来有关系啊。”这些就是这座学府的记忆吧,至于出于什么因由而被记录下来。却显得空茫遥远与过往人无关一般,信也不会细细去追究。可能是环境带上愁绪之古,这些名字更像是这校园失去了色彩的记忆。一个人与一个地方被联系起来,被记住,终归是一种语言。然而,使用怎样的语言,怎样的符号,怎样的“笔”,记录在怎样的“纸”上决定了他能否再被“阅读”。

顺着一个个沉默的名字往前,另一处关于记忆的符号让信从很远的地方就一眼抓住了——这座在轴线上的行政楼是川大地标建筑,加宽的重檐歇山式屋顶,拉高的梁柱,扩大到门窗,红蓝配衬的色调,一栋如同宫阙般的建筑,从官式建筑读出独有的自信。这种把建筑与语言学类比的做法令人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走近,果然,行政楼又名为思成楼。信跟大家说:“这种把斗、拱、梁、枋、椽、檩、楹、棂种种结构当成词汇,用法式、比例和韵律文法组织起来的文章,试图论证建筑的民族性是形式和内容的紧密相连,虽然不能确定这座纪念梁思成先生的建筑就是他本人设计建造的,但这种做法的确是他在50年代初所提倡。”

大家一脸茫然,与刚才不断出现的名字一样遥远而陌生。信解释了好久,直到他说起梁是林徽因的丈夫时,大家忽然被激活一样热烈起来——“就是徐志摩的情人嘛……”话题于是从建筑转向了更为“动人”的爱情。

“哦,原来这座建筑所在的南北轴线是另一位建筑学家杨廷宝先生设计的。”信从手机里查到了一处资料,便随口说到。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大家几乎没有分神去理会他。被资料这样提醒,反让信认真看条轴线设计。杨廷宝先生的设计果然并不是中国传统的样子,中间设有连续开放的空间,两旁开列教学楼、图书馆和行政机构。而思成楼却像中国传统宫殿那样横亘在轴线上,其他不同的建筑,不同的设计纷纷加入,好似交叠书写在川大围墙内的一番论辩。他们辩论什么,什么是更好的建筑?什么是现代主义?属于人民的?民族的?不同风格各自阐述,这番辩论延续了好几十年。

直至有一把更强大的声音说:“****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先生们,何去何从,主动权(一个短时期内)在你们手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

各自述说和辩论建筑科学性和艺术性的声音嘎然而止,纷纷被贴上标签。一方面复兴尝试被贴上唯心主义、形式主义、复古主义、机械地把语言和建筑加以比附;另一边现代建筑却是方盒子、结构主义;而那些试图弥合的又成了折中主义和不中不西。他们的语言被迫在盖过一切的政治话语前屈服——“登山一马当先,岂敢冒充少年。只因唯恐落后,所以拼命向前。”推翻、迷茫、兜转,永远追寻不到的恐惧,梁思成他们终究没能找到方向吧。

人去矣,擦肩而过,如同与经过此地的每一个学子,甚或如信这样的游客。同样在离开的梧桐树影下,信瞥见老旧的实验楼窗户里身穿白衣的学生正忙着不知何种实验。如同梁思成的妻子林徽因先生说的那样,在人们现实生活中,对建筑形式的欣赏和对建筑内容的使用,有时却是割裂的。

但丁在《神曲》炼狱篇十四歌名为“克里特岛的老人和地府的河流”描写了一个巨大的老人像“他使自己的脊背朝向达米亚塔,他宛如揽镜自照,眺望着罗马。他的头为真金所铸,双臂和胸膛则用纯银制成,下身直到胯骨,都是铜料;由此往下则全部用上好的铁来铸浇,除了右脚是用陶土塑造;但这老人却把身子更多地支撑在这只脚,而不是那一只脚。每个部分——黄金部分除外——都已破裂,形成一道缝隙,从缝隙中流出涓涓泪滴,这些泪滴汇在一起,穿透了那块岩石。泪水流过这一层层山谷”然后变成诸多河流,包括亡魂都来洗涤自己的忘川。“因那时,经忏悔的罪过,都已得到解脱。”所谓的解脱,无非就是忘却而已吧。“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杜甫《送贾阁老出汝州》),那些让人熟悉并记住的,就只有两三行经过简化的文字吧。那些曾经丰富的语言,即便它被用砖木凝固,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次减弱,或被其它杂音所纠缠,最后消失在迷蒙不清中。或许像林徽因先生所说:

“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林徽因《情愿》)

3.美

希腊神话里,在哈迪斯掌管地狱中蜿蜒着两条河流:一条在右边,有白天鹅伫立的那条,被称为忘川;另一条是被称为流自谟涅摩绪涅沼泽的记忆之泉。记忆之神谟涅摩绪涅(Mnemosyne)不难看出她的名字与现代英语中记忆Memory之间的关系。记忆之神是盖亚(大地)和乌拉诺斯(星空)的女儿,大地与星空静默相对凝视中孕育的竟然是记忆。而这位女神又是掌管艺术的九位缪斯的母亲,是诗人的庇护者。

记忆保护着诗。

川大的午后,日光像自助餐免费取用的黄油一样豪爽地被抹在校园的四处,让人觉得慢悠悠懒洋洋的。美他们正在川大校园里到处闲逛着,同伴们都说感觉好像回到昔日。一群才二十几岁的人一派饱经风霜被蹂躏大半辈子的样子,竟对“那些年”唏嘘不已。他们大惊小怪着恨不得在每栋教学楼前,每一棵树下、每一根路牌旁都要拍拍照留下些痕迹,这感觉在美的眼中活像是没有被驯养过的汪星人。美讶异于同伴们对校园的情怀,她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对生活了大半辈子(对于她现在来说)的校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偶尔同学聚会时也总能听到些集体回忆,都是些能拿翻来覆去的故事,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这些共同经历她总感觉很陌生,于她来说在校的那些时日只是上课下课,三点一线而已。对于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来说,有的那么一些揪心事无非就是恋爱和失恋比较有震撼力吧。

感到有点无聊的美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些亮点。在校园里人们总能找到什么呢——高大树木交臂而成的林荫道上背着书包的学生,擦肩而过骑着自行车的学生,老旧教学楼前嘻嘻闹闹的学生,草坪上对着树木硬背单词的学生……诸如此类相似的景象,简直就是电影场景般刻板。当然,这刻板印象里头不能或缺的,在一切具有所谓“情调”的幽静角落,总少不了一对对情侣,或者如那坐在枯荷池旁用不着怀疑,肯定是在等女朋友的男孩。美对于观察男生自信很有一套,毕竟她可以把与男孩子的交往史上溯到幼儿园的。何况这又是一桩如此明显的事情,试问一个男生戴着耳机,又拿着书,但两样东西都没能使他集中精神,是什么让他反反复复拿起手机看了又看,又常常扭头往同一个方向望了又望呢,那满满的焦虑只适合挂在恋人的脸上。人要掩饰自己的感情实在是一件难事,很有可能人类创造感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察觉,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的目光扫过了美他们这群在附近徘徊的游客,又低下头,继续扮演湖畔读书人去了。

美把目光转向别处,一个等女朋友的小男生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越过池畔的椅子和石护栏,能看到方型荷花池中间有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这株桃花很是抢眼,除了因为生长在灰色的假山上颜色比对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外,还因为在低矮瘦弱的枝干上竟能绽放如此华丽的一团粉红色的花烟。轻薄的花瓣好像酝积了力量,坠压着枝头,拉扯着要挣脱。而在水面,零落的花瓣晕染了水中假山倒影的一角,形与影构成了一副复杂的画作。

又几片桃花悄无声息地滑落,轻轻碰触水面。男孩子又抬起头张望林荫道那边,又慢慢转回,水上泛起涟漪。美觉这份景象很宁静,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开首的第一句:“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桃花的静,往往不在其本身,而在于某些刚好相配的景象。这份宁静里面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她不能确定那稍纵即逝的感觉源于自己本身经历过的,罗兰·巴特说“情景起源于语言重复造成的习惯性痕迹”,所以很难说这感觉是否源自于生活中,或者是某本书?某个段落?还是一句早已忘记的诗?

记忆是泉水,因她们共用一个字——“涌”,忽然之间就从平整的地面冒出来,伴有翻滚沸腾不断地突出脑海。如同在费阿刻斯人宫殿中的尤利西斯,还没有等餐桌摆满,筵席尚未开始的时候,就抑制不住自己思绪,迫不及待地倾诉起他的故事来。但故事终究意味着是一种经过编织的记忆,里面有夸大、欺骗和谎言,关键是它有始有终。然而当美在稍纵即逝的外部世界里辨认出一丝曾经感受过的东西,记忆之泉便一下子涌出来,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词语泉流勾起的是发散的情景。她想在记忆之泉里截留下某些片断,然而一旦她想把它们凝聚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几乎就摆在面前,轮廓都不曾模糊,但就是说不出来。好像博尔赫斯所说:“上帝在克莱门蒂诺图书馆的四十万藏书中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我自己也找过,把眼睛都找瞎了。”她隐隐觉得某些话语特别重要,它不像集体回忆般虚无,而是独特的,个体的,有关于成为今天的以前的自己。其巨大的价值在于把今天的自己与过去链接去来,我和我的对话,发掘虚无中失落的记忆。

同伴们从远处招呼。回过神来,她匆忙撇开萦绕在心头可笑的思绪。但还是止不住流露出失望,她始终没能找到那些有关自身的词语。而且她也知道,即便以后再次碰到也再不会那么稀罕了。池塘中间的桃树和独自坐在石凳上的男孩还在,她们三者的关系却再不那样紧密。

当她走向同伴时,擦身而过一位女生。美回头看,果然,男孩子站了起来,刚才还满是焦虑甚至带有被羞辱的脸容整个融化开了。女生自然要向那男生撒撒娇,女孩子总喜欢披上一件自我惩罚的装饰性外衣,其目的当然是要让等待的男生为他的埋怨感到负疚。看来以后要叫男友多等等,在等待中她变成了他心中的一切。待他心灰意冷时,她的突然出现会让男人变得圣徒一样宽容和满溢的爱意。桃树无言的画中,加入了一名女孩子,主题变换,活跃了许多,让美也忘记了刚才还在纠结的过去的记忆。

待她与朋友原路折返,又转回枯荷塘前,那对小情侣已经离开了。周围的椅子上坐了人,也不乏情侣,奇怪的是恰恰就是刚刚那张凳子出空,无人问津。池塘中心桃花依旧,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没有了刚才那般静。她走过去坐下,叫伙伴帮她拍张照片,大伙笑她刚才还没拍够。

当美重新再看这张照片时,她想起了《神曲》中但丁光线中贝亚德的最后一面,那几行诗句:“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走向永恒的源泉。”那永恒的源泉,记忆里的那片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