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虽然人们常执着于记录各种第一次,一岁生日,第一天上学,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等等,但关于第一个梦的记忆则少之又少。问了周围的朋友,大多数人都表示别说儿时的梦,就连小学班主任的名字都快想不起来了。有一种说法称,刚出生后我们婴儿时期所做的,而之后完全想不起来的那些梦,都是对上辈子故事的回忆。这真是一个浪漫解释。
我所能回忆起人生最初的几个梦距今已非常遥远,大概发生在我三、四岁左右,而且曾在那几年中反复地出现,所以虽然时隔二十多年,但仍令我印象深刻。
梦一:在一个木头房子里住着一匹身材高大,体格雄健的马。但这匹马会同人一般,站立着撒尿。
梦二: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国家里,他们威严的国王光着屁股坐在冰雕的宝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冰川平原。
长大后我再回味起这两个梦的内容,怎么想都难以忽视其关于性的隐喻。在读了荣格的自传后我又惊讶地发现,荣格竟然也在差不多三、四岁时做过这样的梦。
“……宝座上立着一个什么东西,最初我以为是个树桩,大概有十二到十五英尺高,一英尺半到二英尺厚,它十分高大,几乎顶到了屋顶。后来才发现,它的成分挺有意思,它不是由木头,而是由皮和肉组成的,顶上有一个圆圆的像人头那样的东西,上面没有脸,没有头发,顶端有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座上的那个东西虽然没有动,可我总觉得它随时可能会像一条虫那样向我爬过来。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这时我听见从外面和顶上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看看它吧,那就是吃人的怪物!”母亲的喊声使我怕上加怕,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还怕得要死。”——《荣格自传》
荣格后来继续写道,成年以后他才意识到童年自己梦里看见的那东西其实是男性生殖器。幼年时对上帝、耶稣高高在上形象的想象,对穿着黑衣服的传教士的恐惧,以及对宗教故事隐晦的体验,都在梦中以“宝座/地下宫殿/吃人的怪物”等意象反映了出来。而根据他后来著名的集体潜意识理论,荣格又提出这些在孩童性意识未萌发之前,就已经在梦中出现过的,关于性的,无人告知却清晰展现的画面,也许正与人类历史中对生殖器崇拜的文化仪式相吻合,反映了一种我们在演化过程中的集体经验。这种比个人潜意识更深层次的集体潜意识,往往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察觉,只有在生命的最初期才偶尔有所浮出水面。
话说童年结束之后我再也没有梦到撒尿马和光屁股国王,如果不是有意识地挖掘我早期的记忆,这两个梦也许也已经被我遗忘在了茫茫脑海里。也许如荣格所说,我们的基因中有对远古时期人类活动的集体记忆,但我更加觉得,在幼年的众多梦境里,我的记忆抛弃了其他的梦境而唯独选择它们,想必更存在着一些潜意识层面的重要性。
在《追寻灵魂的现代人》一书中荣格提出,当我们面对一个晦涩的梦时,第一个任务不是理解和解释他,而是非常细心地确立它的前因后果。精神分析中如果对梦的分析无法获得患者的认同,分析则没有意义。就像现代心理学解梦的过程中,除了情节与故事,做梦者在梦中或醒来后的情绪也具有重要的意义。于是我回想起那段时期的生活经历,因为住在寄宿制幼儿园,吃饭洗澡如厕都是集体进行,我不由在对异性身体无意地观察中提早察觉到了男女的不同。可以站立的马以及冰天雪地的印象则应该是来自当时看的动画片,《布雷斯特警长》中的机器马,以及《小飞龙》中阿忠在海上所经过的冰川。在幼儿园时我常常为不能跟睡觉时间同步而烦恼,明明身体精力充沛渴求玩耍,却被要求乖乖躺在床上睡觉,实在是一种折磨。园中这种严格的作息以及远离父母的环境让幼小的我感到十分孤独,心里的压抑却又无从表达,于是这些林林总总的缘由加在一起,最终生成了这两个最初的梦。因为在梦里这些充满力量,权利,威严的男性代表也都无一例外的孤身一人,好像这是世界的常态,告诉我不必为无法融入集体而感到内疚,也帮助我多少释放了白天的忧愁和压抑。
值得一提的是,这专栏的题图也是我根据幼儿园生活的某些记忆所作的一副画。当然在创作时,我把记忆里小朋友睡觉的空床铺换成了弗洛伊德故居工作室里那两把著名的躺椅。由于时间隔地实在太久,其实我始终无法确定,这个令我感觉惆怅不已的房间,到底是全托时期的真实记忆还只是一个梦。
而说起搞不清梦与记忆,我又想起这个曾在日记里写过的事件。几年前有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地从网上买来一瓶香水。打开香水的一瞬间,这股香味突然从我脑海中钩出一幅画面。画面里的我似乎身处在一间小小的房间内,视线所及之处看不见任何门窗,但这个封闭的空间却不让人感到压抑。角落里的一盏落地灯或者台灯正散发出鹅黄色的柔和的光,使得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层暖暖地红色光晕中。房间的墙壁上贴着有花纹墙纸,面前不远处有一个深红色的物体,似乎是沙发。我身处这个房间之中,心情平静安逸,甚至觉得舒服地有点让人昏昏欲睡,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淡淡的香味,让人感觉熟悉怀念。
之后我仔细回忆小时见过、住过的各种房子,都没有这样一个红色房间的存在。无奈我只能认为这是我曾经做过,但被忘却的一个梦,如今又突然完整地浮现出来。后来我把这个奇怪梦告诉了同事。同事听完低头想了想突然反过来问我,“难道你不觉得你描述的这个房间很像子宫吗?”一瞬间我的鸡皮疙瘩从脚底板“唰”地涌到了头顶。
原来这不是梦,而是我出生前的记忆?虽然感到很不可思议,但这么一来一切都似乎对上了号。母体外的光源透过肚皮照进子宫,使得东西看上去都是红色的,墙上壁纸的花纹像极了子宫壁上的血管,深红色的物体也许是我自己的肢体或者盘绕着的脐带,子宫的环境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我在这个封闭没有出口的屋子里却感到温暖舒适,熟悉又令人怀念,这都是婴儿在母体中所被保护着安然成长时曾感受到的……
如今科学家在胚胎领域的研究已经可以证实了我们大脑开始有效工作的时间远比想象的早,7个月大的胎儿的大脑已经基本具有思维和记忆能力,嗅觉器官不但是最早形成的器官,也是与大脑关系最亲近的器官之一,例如大脑中掌管思维记忆的海马区正是从掌握嗅觉的脑区发展而来。而嗅觉在睡眠中仍旧可以毫无阻碍的工作,因此嗅觉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比视觉更能直接激发久远的鲜活记忆。更加令人不可思的是,在1岁之前由于大脑发育的不完全,婴儿体验世界的五感可以混淆的,他们可以听见颜色,闻到形状,看见味道。
也许我母亲怀孕时曾生活在有着类似香气的环境中,而碰巧我这份对气味的记忆深深地与出生前的体验联系在了一起。即使大约摸搞清了其中的科学原理,我仍旧很惊讶于在出生二十几年后,这份生命之初记忆会借着梦的伪装突然降临,展现我世界最开始的模样。
说到这里,你想起来自己的第一个梦了吗?你世界的开端又是什么样的呢?在下篇专栏里,我将聊聊梦中的时间,梦里的时间到底比现实快还是慢?真的像《盗梦空间》里那样,梦外五分钟,梦中一小时吗?
晚安,亲爱的读者。祝你今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