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游牧者随笔(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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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个世界,赞美所有向孤独靠拢的人们

清晨时分,大概是高原上最早的一班火车,缓缓地驶入车站,纯净而热烈的光束洒满月台。不远处,玉龙雪山笼罩在熙熙攘攘的云雾之中,山顶处的积雪映入眼帘。

这里是这条铁路线路通往西部广袤土地的最后一站,每天只有几趟列车往返于昆明,车站显得空旷并不繁忙,游客们不慌不忙走出车厢。崭新新潮的火车站大楼,如同大多数城市的新车站一样,坐落在城市的近郊,广场上列队招揽生意的司机、小贩和客栈大妈,发出卖力而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这样的架势,很容易让人感受到生意,或者说商业对这座边陲古城意味着什么。

我们转乘公共汽车前往丽江古城,经过没有特别之处的城区,车厢里除了播放出广告,还是广告。对于几乎从未真正亲近过西部原野和自然的友人来说,不远处的雪山和这里特别的景致还是会让他多少有些神往。

不过,我没有给他太多机会,在古城穿梭而过后,便到公共汽车站搭乘最早一班汽车前往德钦县城。那里靠近藏区的芒康,是极负盛名的梅里雪山所在地。古城对于我而言,已然没有任何欲望可言——还是一间又一间的商店,还是人满为患的游客,还是那首从一条街听到另一条街的《一瞬间》。无论如何,即便你不同的时间穿梭于不同的巷道,也能完整听完那一首歌。是啊,艳遇总是发生在一瞬间。

汽车行驶在没有尽头的山峦之间,那些云飘的很低,那些山又很高,经常淹没在云团之中。公路狭窄,时而蜿蜒至更高海拔的山脊之上。陡峭的悬崖、壮丽的雪山、深远的峡谷、谷地中神秘的民居、不时骑行而过的年轻人……这些时常引人注目,让你来不及有丝毫的睡意。

香格里拉是花的海洋,公路两旁的牧场和山坡上,有成群放牧的牛羊。开满坝子的野花,频频惹得游客停车发出欢呼与惊艳的目光。但是,很少有人脱离公路的视线,向两端的纵身处走去,那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只能沟通浅薄又快速的体验一并概括。这里还是人们向往的人间天堂,还像是詹姆斯所说的那样:这里有雪峰峡谷,金碧辉煌的庙宇,被森林环绕的宁静湖泊,美丽的草原,也有静如明镜的天空,让人窒息的美丽……

你能想象,在这些极致的美景当中,你置身最完美的自然世界,获得最酣畅淋漓的审美满足。只不过,这里越来越多的山峰与湖泊,都被以旅游开发的名义圈定起来。这座山是属于某某旅游公司的,那座湖泊是什么几A级景区,原本安静自然洗礼日月的山月水,需要开始承载纷沓而来的游客和更多人工修筑的观光设施。

许多年以后,我们仍然无从知晓,当年詹姆斯到底无意闯入的,是哪一片天堂般美丽的尘世土地。但无疑,今天云南境内的香格里拉县赢得了,这一中国最富浪漫色彩的地名。

对于旅游集团和城市的管理者来说,这是一笔有待消费和开发的宝贵财富,单凭这一个让人意犹未尽的名字,就足以吸引无数习惯噱头猎奇的游客。前者擅长迎合每一名游客的情趣,而后者更乐意掏出大把钞票,它们属于旅游业的“天生一对”。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长途汽车穿梭过稀薄的空气,颠簸损耗了原本精神的脑细胞,我们昏昏沉沉地走在德钦县城的街道上。已经是傍晚时分的时间,三三两两的藏民迎面而过,一条坡道公路延伸到这座城市的最中心。这里的地形奇特,县城坐落在四周群山环绕的谷底之中,澜沧江从附近流淌而过。从山顶的垭口下到县城,车辆需要走完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长下坡,像是从天上一下子钻到了地平线的最低点。除了那些还弥留这藏式色调和轮廓的建筑物,这里相对于内地一般的小城,已经不存在太多差异而言。满街的川菜馆杭州小笼包、超市商店、正在极力招商中的商业中心、星级酒店……就连政府部门的办公大楼都同样是与之一脉相承——奢华、霸气、特有的权力审美。

当暮色沉降山谷,我们在德钦县城短暂停留后,跟几位背包客拼车前往十二公里外的飞来寺,三位不会中文的以色列人计划不用向导徒步雨崩。以前,飞来寺有一座山上的小寺庙,一直没有太多游客的造访,周边国道的傍边散居着几户民居。现在这里已经蓬勃成一座人气十足的旅游小镇,酒店客栈和饭店大量盘踞,最好的地段已经被大城市来的地产大鳄所占据,游客们在这里聚集前往雨崩或者藏区。对于祈祷沐浴梅里雪山荣光带来好运的人们而言,这里无疑是最佳地点。站在公路的旁边,隔着又深又宽的山谷,梅里十三峰正屹立在你面前。

俊朗耸立的梅里雪山,绵延十三座峰峦没入云霄,以其在藏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列入藏区八大神山之首。每年的秋末冬初都会迎来大批的朝拜者来这里转经,如果碰上转经年,势必会有数以十万计的信徒虔诚而至。除了这些,海拔6740米的卡瓦博格以及梅里雪山群始终以壮观的景象和古怪的个性,使得慕名而来的人痴迷又折服。

到了住处,28岁的杭州小伙陈正在把弄相机,那台单反相机花了他近两个月的工资,就是用来拍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让我感到意外,又觉得他并不委屈的是,他已经在飞来寺等待了超过一个多星期,依然未能如愿。倒是准备打电话给老板无限期延长假期的偏执,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夜晚的时候,一群人围在客栈的藏式客厅闲聊,那里正在放映着一部关于卡瓦博格的纪录片。在雨崩及德钦当地,1991年发生的中日联合登山队山难故事,几乎每个人都能娓娓道来。至于那次事件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似乎到现在仍然是个谜。有人说,只要日本人一来,山神就会发怒。也有人说,是当时所有人都在对着梅里雪山祈祷诵经,所以他们上不去。“神山不是嘛,怎么能登上去。”一位当地人笑着回道我的疑惑。

技术因素的实现,以及商业登山时代的来临,让一座又一座的雪山成为登山客挑战的对象。即便是世界上海报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也变得拥挤起来,大量游客和登山客的集聚,他们留下污染和垃圾,带着拍下的照片和光环。从这些方面来说,没有雪山是人类征服不了的。梅里雪山对于藏民来说是神山,对于登山客来说是海拔数字和不存在敬畏的征服对象。卡瓦博格至今仍是无人企及之地,从二十世纪初到现在的历次登山活动中,无一不是以失败而告终。1996年以后,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日本“首登权”的最后期限内攀登失败,随后国家以禁止攀登梅里雪山。

许多年以后,当遇难者的家属来到梅里雪山,他们跪在美丽群峰的面前,恸哭着呼唤亲人的名字时。梅里雪山顷刻间由乌云密布的笼罩变化为大幕渐开后的雪山峰峦,那一刻自然极致的美也让家属们感动。

翌日一大早,游客们已经站在房顶上等待云雾散开的时刻,我们乘车前往徒步雨崩的起点西当村。车子沿着通往西藏的国道行驶,不一会儿就转入曲折迂回的陡峭山路。顺着澜沧江颠簸的石子路,车子往谷地的纵深行驶,一般就是滚滚土黄色的江水。而年轻的藏族司机,正不时忙着炫耀其惊险的车技。

连同雨崩村和梅里十三峰在内,这里如今已经开发成“梅里雪山国家公园”。我们路过的景区收费点位于接近西当村的位置,一个男人看见有车过来便放下栏杆,告知需要在这里买票。235元的旅游套票,包含5元的旅游保险和其他三处散落在附件的景区,对于我在说,那些景区似乎并没有太多价值,在川藏公路的沿途都能欣赏到。旅游开发大概是“中国制造”最为高效的产业,因为几乎没有太多硬性成本,把几座山一座庙围起来,建起大门收起费就能赚钱。如果你对于印度的世界遗产景区和美国的国家公园,为什么会免费而感到耿耿于怀,那么恭喜你,你已经脱离了他们的目标消费群体。

通往雨崩村的山路,昔日的小径已经变的更宽,成群结队的骡马可以同时通过。笔直耸立的松树,依稀能发现这里原始丛林的痕迹。现在并不是通常的旅游旺季,但游客的蜂拥而至还是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惊讶,寂静的山林也变得热闹起来。18岁的卓玛已经辍学在家,现在跟随爸爸一起接送游客,她们家有9匹骡马,还用自己房子经营着客栈。像这样的山路,她们一天通常走1到2个来回,从西当村到海拔3600米的山顶垭口,单程收费是230元。卓玛一边牵着自家的骡马,一边玩弄着新买的诺基亚手机,她给我看手机里面播放的歌曲,刘德华是她的偶像。

经过5个小时的徒步行走,我们在下午的时候达到雨崩村。从高处俯瞰下午,零零散散的民居散落在一片谷地之中,成片的青稞地将村落环绕,河水从它们身旁趟过。不时,明媚的光束像是穿过雪山的冰雪,照耀在村落飘着炊烟袅袅的上空。雪山、峡谷、连绵的山脉、牧场和草甸,如果不是看到如此多的游客,眼前的景象的确是一副世外谧境的画卷,徜徉其中,一定会让人深深陶醉。

雨崩分为上下两个村落,总共居住着三十几户人家,千百年来,她们放牧种植祈祷为生。站在村子里面,大多数房子已经属于客栈和餐馆,频繁穿梭的骡马队伍从山外驮回各种各样的货物,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建筑材料洗衣机都要驮进来。游客们通常以这里为根据地,中转前往村落附件的神瀑、大本营和冰湖等几个景点。我们入住的客栈同样简陋,一连几天的阴雨天气,已经没有热水可用。到了晚上,村落里一片沉静,唯一的主角属于河谷里的水流,它们哗啦哗啦一整夜响个不停。夜幕连同寒气一起从雪山沉降而下,笼罩着整个村落。没有月光的夜晚,雪山和冰川还泛着光亮,延绵的山脉和那些伟岸的轮廓还留在夜色中,深沉的气息让人着迷和满足。

三天以后,体能已近疲惫不堪的状态,我们离开了雨崩村。沿着一条深邃悠远的峡谷,徒步顺河而下。沿途茂密的丛林,溪流涌动着清泉,串急的河水翻滚出白浪流入澜沧江。

在这里,我看到了许多忙碌的村民,他们不再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只是属于大多平静的日子,不再把大把的时间交付给诵经和神山。村民们建起更多的新房子,开客栈、经营餐馆商店、养骡马,加入服务游客的大军。十几年前,她在集体坐在通往村落的大桥上,持刀诵经,千方百计阻挡登山者玷污神山的脚步。十几年后,她们热情地领着游客探寻梅里雪山的种种美妙。

乡村社会一直是中国社会最难以言尽的一面,过去靠乡绅的财力与侠客与士人的道义,维持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到了当代社会,这种纽带以“自治”的名义出现,然而现代化浪潮之下,乡村依然发生着裂变,空壳化与留守群体的出现,乡土文明的消失带来模糊的乡村面目。它们庞大分布在每一处土地,你属于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群。有时候,除了每天晚上收看新闻联播,你甚至看不出来他们跟这个国家存在着这样的关系。

我很感慨,如今有多少雨崩村这样的昔日谧境桃源,变成了曾经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变比大多数普通的村庄,它们改变后的面目变得更加喧嚣。

有时,甚至会为了抢生意而发生争执,对于一个千百年来相濡以沫的村落来说,这样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

他们选择这样的忙碌,获得富裕,选择更好条件的生活。这些选择,跟当下许许多多生活在乡土的人们,别没有太多差异。贫穷和闭塞已经不是雨崩村的宿命。我们知道,这样的选择会彻底改变乡村,改变人们的家园。但是除了这样,对于乡土的未来,我们似乎彼此都没有答案。村里简陋的小学教室已经关闭,得益于政府的撤校政策,孩子们在县城上学,加入了寄宿制学校学习的大军,日常的学习和生活费用由国家买单。他们学习汉语和拥有更完备的教材,拥有更好的教学资源与设施。相比父辈,他们更有机会走出乡村,走进城市。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选择开客栈,或者做生意赚钱。在雨崩村,那些高山牧场中的牧人,依然愿意追寻着先辈们的足迹,过着游牧般的生活。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带着简单的物品,驱赶着牛群,转换着牧场。如同许多迁移中的旅人一样“牧人无故土,驻足处便是家园。”有时几个月的时间才回一次家。他们喜欢牧场,喜欢牛群、挤奶、打酥油茶、日复一日地唱歌诵经。他们不羁游荡的身影,在寂静的雪山牧场,让人迷恋。牧人们即便脚下踩的是茫茫枯萎的草莽,也会闪耀出无穷尽的光亮。

也许在别人看来,他们的生活有着挥之不去的寂寞和荒芜,而在他们内心,却是令人陶醉的牧场。那里野花芬芳、茶点飘香、牧歌嘹亮。这个世界,赞美所有向孤独靠拢的人们。不是吗?

又一个早晨,我们从飞来寺返程,梅里雪山笑容绽放,露出了久违的金黄与灿烂。窗台与屋顶之间再次传来游客们动情的尖叫声。晨曦中,早起的旅人打包好行囊,消失在远行的公路上。他们勾起了我的回忆:那些日子,属于一个恰当的年岁,所释放的一些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