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骑舞在荒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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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拼贴画——小溪、滑坡、野花、牛棚和罚款(下)

上山的路比在山下想象的还要夸张,很多地方坡度不小,碎石头增加了爬坡的阻力,骑不上去只好推着。持续推车耗费着几倍于骑行的体力,船长和我越走越慢,路上碰到了两个骑摩托的当地人,他们说以我们的速度到呷洛还要三个小时。一开始我们不信,后来才知道真的被他们说中了。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跑到山背后不见了踪影,天色渐渐暗下来。

光秃秃的路旁偶有死去的树,枯枝的剪影印在云层后面露出的一方狭窄天空中,那蓝色竟显得有点疲惫。虽然知道这是能走机动车的路,还是不住怀疑脚下的路是否会塌陷。之字路总算快到头了,战战兢兢走到路边向下俯瞰,刚才那户人家变得极小,从这个角度看那栋屋子更像一座小小的堡垒,屋子周围遍布的石块,门前清晰可见的河道,覆盖着绿色植物的山间平地,全都酷似即时战略游戏中的建筑风格和视角。

几个发卡弯过后,我们到了一个平台似的地方,看不出周围地形有上升的迹象,呷洛依然不见踪影。眼前只有一辆废弃的小型卡车。卡车后面是凸凹不平的空地,空地另一头断断续续有条小路,看起来汽车最多只能开到这里了。穿过布满碎石的空地后,坡度总算是平缓了。我的心情还算平静,没有工夫抱怨,只感觉到一阵疲惫,路还要继续,夜路是避免不了了,早到晚到不再有什么本质区别。

船长看我情绪低落,开始跟我扯些有影没影的事,比如达尔文的环球旅行刚开始时,晕船很厉害,本想早早下船回陆地,没料到附近的港口为了避免瘟疫传播不让停船,他只好就这样不情愿的留在船上,一走就是四年多,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渐渐消逝,一切都在黑暗中开始沉默,长长的路上只有我们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在移动,空中又一次落下了雨点。

我们走的这条路正与九十年前洛克来木里探险的部分地点相吻合,那时这里还是一片不为人所知的秘境,个性乖张的异国探险家,土司和喇嘛统治的封闭王国,让人愿意长眠不醒的雪山花海,一切都是小说家的上好素材。世界上曾有那么多人们不甚了解的地方,旧时的旅行就相当于冒险。那是一件如此浪漫而不知归途的事情,不能去远游的人们,在家中阅读着旅行者的手记,跟着他们的文字便可以神游四海。如今,坐拥便利的交通、各式装备及发达的资讯,我们循着下意识的本能,竟也走在了这条自己并不那么了解的路上。清醒的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早晚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继续做该做的事情,可是老式探险的豪情也好,勇气也好,哪怕能在心中滋长一星半点,也可使灵魂变得更加充盈丰润,不那么容易被现代生活中充斥着的市侩气息拖拽得气喘吁吁。

到呷洛村口的时候,四下里已经一片漆黑,隐约看到远近都有房屋的影子。我们拿出强光电筒,寻找进村的路,但实在看不太清楚正确的路口在哪里。在村头绕了好半天,总是一不小心就走进庄稼地里面。生怕踩坏人家的田,赶紧拔脚出来换另一个方向,反复几次后,沿着一条长一些的路往里走,可算是听到狗叫了。看到眼前是一户人家的正面大门,这会儿快到十点了,村里一片寂静,厚着脸皮敲开门,说明来意请求留宿,好在这家人还没有歇息,看上去我们显得不算过于突兀,这样的事大概不是第一次。

在微弱的亮光中上楼,楼上还是很宽敞的,女主人给我们俩在地板上找了地方放铺盖。临睡前大人们一起聊了一会儿。这家男主人叫奇米。听他们说一年里出门的次数不多,一般就是去稻城县城和木里县城换东西,到了十月,十一月,全家老少一起去转山。问了一下我们明天的路线,和之前估计的一样,前面上山的路只有人和牲口能走了,这是徒步路线,决定雇奇米给我们做向导,牵家里的马驮着自行车翻垭口。灶火还没灭,简单吃了热茶和干粮,腊肉也吃了几块,相当油腻。没多久我们所有人都睡下了,温暖的房子里,只有灶台上残余的火苗还毕毕剥剥响着,不一会儿,也静静的灭掉了。

早上起来,在奇米家楼上楼下和院子四处转了一圈,这是比前几天遇到的更典型的藏式房子,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堆满干草,第一层养猪和其他动物,中间是个很陡的楼梯,笔直通往二层。二层的灶台,客厅,卧室什么的,没有隔开,都是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做饭时的烟垂直地冒到屋顶,上面的木头都熏黑了,能看到顶上有烟囱。墙壁很厚,窗户很小,保暖效果很好,这样就能度过寒冷的冬天。看到他们吃糌粑时,有的直接放一勺在嘴里,然后喝茶冲下去,也有等茶喝到见底了,随手抓一大把糌粑进去,边聊天边捏,随意的很,而不是之前理解的一律是专门捏好后才开始吃。

这真的是一个很美的村子,村子紧靠着三座神山,山上郁郁葱葱云雾缭绕,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看着奇米一家把马喂好,我们也把自行车的轮子卸了绑起来。奇米帮我们把行李和自行车一起固定在马背上,手一松,马儿露出惊恐的神色,开始挣扎,估没驮过这样的鬼东西。过了一会儿,马儿终于习惯了,安静了下来。按照他们惯常的安排,翻夏诺多吉垭口一般要两天。头一天晚上住在山上的牧场里,第二天翻过垭口下山。奇米拿出一个蛇皮袋装了零七八碎的一些东西,绳子,茶壶,酥油,干粮,准备运到牛棚去的东西之类的。

从奇米家往村子后面走,很快就到了上山的入口。从一开始就是很陡的棕灰色坡路。勉强能跟上奇米轻快的脚步,奇米说姑娘挺厉害,夸得我心里还有点美滋滋。回望呷洛村,棕色的藏式房屋散落在不太整齐的田地之间,清晰可见。上升一段后很快就扎进了山林,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湿润,上了年头的林子,松萝树挂随处可见,树干上落着接近透明的大型白色蛾子,脚底下基本没有裸露的土地,被各种深浅不一的绿色植物覆盖着。越往深处走,林间愈发烟雾弥漫。估计海拔上升到了四千米左右,已经能看到右侧通向远处山脊的羊肠小道。开始出现高大的杉树,被云雾包围着,除了树的暗影,远处的一切都看不到。低下头,不同颜色和姿态的野花正是怒放的季节,娇艳撩人,让人不由得要去吸吮那蓝紫色或嫩黄色花瓣上的新鲜露水。

到达一大片布满草甸的平地,靠山脊一头有一块很湿润的中间凹进去一大块的巨石,再往前就是山脊了。时间接近中午,三人一起吃饭,休息。奇米拿出作为干粮的面饼,让我们就着壶里的酥油茶一起吃。不一会儿,草甸上聚集了挖草药的呷洛村民,还有另一个向导,带着两个外国人。简单聊了两句,原来是来自比利时的背包客,专程到稻城亚丁徒步,装备行头十分齐整。向导和我们说外国人不想按照安排住牛棚,准备今天直接赶到亚丁,奇米听了直摇头。三人没说两句就匆忙赶路了。我们也随后出发。后来又碰到了另一个向导带了一对小情侣,听说也是北京过来的,大家不由得攀谈起来,他们还是在校的研究生,一个学地质,一个学社会学,真是很登对的专业,俩人几乎每年假期都要来这一带溜达。

经过一段时间的爬升,我们到达了山脊。沿着山脊往垭口切过去,眼前是大片的草甸。视野极开阔,黄色的小野花洒遍山野,两山之间的洼地上,有白色的马儿,蓝色和紫红色的花。山坡之间落差大的惊人,比想象中的一切都放大了数倍,粗犷而舒展的边缘线,从脚下延伸至每一座起伏的山,直到目光尽头。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夏诺多吉的山顶在厚厚的云雾中悄悄现身,几个人都忍不住喊了出来,真是幸运的一天。这么近的距离,能清晰看到雪线上方的大片白色,那里没有没有生物存在,只有巨石和冰雪,那里是另一个世界,站在这里好像就能听到雪山上传来的永不止息的风声。

我们不到四点就来到了今天休整的牛棚,时间过早,因为要不要继续前进翻过垭口,还起了小小的争议,最终,大家在草地上或坐或躺,决定不走了,尽情享受这难得的闲适时光。这里是大片的牧场,不远处站着几只专心吃草的牦牛。除了脚下的土地石块,眼前剩下的就只有天空了,小山像尖塔一样在草甸中央突起。这里已经出现了裸露的岩石,深红色和嫩绿色的地衣,奇怪的阔叶植物和不那么温柔的有刺的花。不远处就是当地人心中的神山,那里既是永远不能到达不能理解的极地,也是日日夜夜抬首就能眺望的灵魂寄托。

天空,山脊,微风,卷云,草甸,野花,牦牛,飞鸟,这些熟悉的元素以陌生的样子组合在一起。四千米的世界,和两千米的世界截然不同,在除了天空空旷无物的地方,每一簇野草都值得尊敬。不比低洼处的热闹、轻松和倦怠,大部分日子里,四千米的生命在家常般的风霜雨雪和稀薄空气的中经历,生长。当风和日丽,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峰时,伏地的野花微微抖动,地衣和巨石静默无声,牦牛依旧低头咀嚼,偶尔造访的客人也打扰不了他们的世界。努力生存,已经是生命的至高意义。

傍晚时分,我们和搭伴的那对情侣住在同一座牛棚里。他们有睡袋,我们有羊皮褥子,他们用炉头铝锅,我们用牛棚里的柴火和军品店买的铝水壶,倒也相得益彰。至于早上碰到的两个比利时的哥们儿,后来听路上相反方向过来的村民说,他们翻过了垭口但是没有走到亚丁,住在另一个牛棚了。奇米和其他向导们住另一间大一点的棚子,他们趁着下雨之前把牦牛都赶回了牛棚附近,顺便喊我和船长一起吃饭聊天。我们吃了油茶,加了糖的糌粑,酸奶,方便面,还有西葫芦炒腊肉,从棚子里搜刮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食材,相当丰盛。这个神奇的屋子里应有尽有,各种工具,储备的粮食。虽然简陋但是温馨。抱着饭碗猛吃,轮流唱歌,讲荤段子,回到牛棚盖上厚厚的羊毛毯子,睡在高原的牧场上,梦境酣甜。

清晨,这已经是从泸沽湖出发的第六天。离开牧场的草甸,四周晨雾弥漫,脚下是灰色石头和覆盖着深绿色植物的土壤混合着的路,这里的路已经不太明显,但垭口远远的一直能望得到。窄窄的小溪从雪山那边流下来,交织成细密的水网,溪水还没显现出流到山下时那种由矿物质浸染而折射出的冰绿色,几近透明无色的水在没有沾惹太多尘土的巨石上宁静地流动着,倒映着乳白色的云层,眼前的色彩只剩下了黑白灰,颜色的减少和缓慢的流速产生了奇异的知觉,仿佛时间也一同慢下来,在这里停滞,而这溪水永久地连接着古老的冰雪和我们的未来。

跟着牵马的奇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垭口,彩色的经幡有点褪色,不像有柏油路经过的垭口上规模那么大。垭口大风呼啸,我们没在风中逗留太久。接近雪山的方向,有更高的山,山顶露出大截没盖雪也没有生物的裸石,更远处的山凹里能看到小型的冰川。渐渐日头高照,我们进入一片由整块石头组成的宽阔区域,大伙各自找路,捡形状讨喜的石头或踩或跳,避开有水的地方。

海拔降低了一些,黄色的野花和草甸又开始出现了。向导只把我们送到垭口那一头比利时人住过的牛棚,因为这边已经是稻城的地界了,景区里查的很严,发现马帮带人下公路会被罚款。整理好行李开始沿路下山,山脊能骑的地方还是不少的,路边灌木从长的太过茂密,只是时不时有石头挡着需要下车才能通过。几段山脊路后,最终钻进林子开始下降,我车头轻后面又绑个驮包,有些陡的地方只能双手推车下山,自行车和行李的重量搞的我手臂和肩膀生疼,推车上山下山都不容易啊。

船长已经先下去了,周围的温度开始升高,植被和昆虫也越发茂密和猖狂,小河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有点支撑不住了,原地停下喘口气,看着一只灰色的鼠兔,在丛林间跳来跳去,地上开始出现碎了的啤酒瓶。下降到最后一段路,发现船长正在往上爬来接我,很快我们就出了林子。终于踏上久违的柏油路,这里已经是亚丁景区了。我们的泸亚路,在此就算正式结束。船长瞅着我推车下山的狼狈样子,忍住笑。说他觉得后面的路,我一个人走没问题,一开始还觉得有点不靠谱呢。这句随口而出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栈道旁的小溪没有我们在呷洛和垭口看到的那般清澈灵动,沿着公路,和大队游客逆向而行,不一会儿就出了景区大门。

正巧那对情侣也刚到门口,景区开着摩托的工作人员眼看就要追过来,准备让我们补票,大家尽量长话短说。船长这就要去稻城县城,然后坐车回去参加入职培训了。他们三个一个劲问我,后面你真的要自己走?不跟着我们去稻城?我摇摇头。就此别过,各自赶路,更多的话,只能留着下回相聚时再说了。

沿公路爬升几公里就是亚丁村,村子不大,旅店很多,找了一户和善的人家落脚,他们给我找了单间。整理行李,打点好自己,这才感觉到小小的屋子显得那么空旷。对比大伙一起在牛棚的热闹,我意识到现在真的只剩我自己了。晚上和店家一家人还有来打工的四川人一起吃饭,简单打听了路线。老板的女儿很热情,缠着我问东问西的,印象最深的是她很爱美,拿出她的护肤品给我看。这里没有自来水,洗漱不太方便,但是她还是每天认真的从水桶里舀出水来,接在脸盆里,仔细把脸和头发洗干净。

自离开水洛桥以来,又是风格迥异的三天,感觉路上的种种经历很难一言以蔽之。水洛河畔的浑浊色彩,配上半骑半推黑灯瞎火的狼狈。冰绿色的清溪,挨着摇摇欲坠的滑坡山包。雇佣向导的轻装休闲游,却也看到和景区里气质不同的景致。交通不便的呷洛,有当地人骑摩托追着驴友和向导罚款的亚丁,像一幅东拼西凑的拼贴画。回忆不起到底从何时开始第一次听说亚丁的名字;之前在学校时接触过的参加某户外奖学金的三人组,申请时骑自行车亚丁三神山转山的计划抢了很多眼球,后来却因为这里不适合骑车而草草收场;各处关于亚丁一尘不染的糖水大片和千篇一律的宣传。香格里拉这个有些被标签化的美丽名字反而显得已经过气,让人麻木而不知所云。不知该怎么说,和预想不同,泸亚路似乎让我更加沉默了。

疲惫么?有一点。要停留么?答案是,不。

突然想起那首叫做候鸟的歌,终点,不过是起飞的地方。

明天,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一个人继续问路,行路,赶路,到达下一个初见而又似曾相识的地方。没有其他可以聊天的对象,也没什么娱乐设施,天色不早了,纵有万千思绪,还是睡觉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