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暑假很快过去,第二学年开始。这一整年建筑系硕士的主要内容就是是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毕业设计的课题尹若弗选了一个比较传统的选题“欧洲城市住宅”。因为经过一年的观察和切身体验,他发现其实学校的教育是偏向比较传统的职业建筑学教育的,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前卫和注重实验性。而这些尹若弗真正看重的东西,只能在一些更先锋的当地事务所才能学到,所以他甚至还找了一家建筑事务所做part-time的实习建筑师,每周工作四天,边学习边实践。生活忙碌而有规律。
尹若弗实习的事务所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老城区内,公司规模不大,有一种家庭式的氛围。公司里面除了他之外,都是荷兰人。尹若弗的专业水平还是不错的,他在建筑师招聘网站上发了作品集,没有两天,这家公司老板就给他回信,约他出来见面聊聊。经过一些初步沟通,很快确定了尹若弗的实习工作。尹若弗唯一不适应的,就是同事们午餐或者闲聊的时候都是用的荷兰语,但是,这也不能怪别人,总不能让全公司为了他一个人说英语吧?
与此同时,尹若弗和杜曦的关系进入平稳发展阶段,仍然是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状态。周末是他们欢聚的时光,虽然两个人都很忙,但一般至少都会有一个完整的半天的时间在一起。有时候,尹若弗去鹿特丹,有时候杜曦过来D城。
那天,她来找他。她戴着白色发带的样子,两手在胸前交错,拎着一只硬质的皮包,穿一袭素色的小翻领连衣裙,有春风拂面般的明媚淡雅。
“你今天的装束,有一钟民国时期女青年的气质。”
“是么?”杜曦笑了。
骑车去市场的路上,他们看见运河上大片的云朵缓慢地飘动着,阳光缓慢地从云缝中透出,烘烤着一切,边缘明确可辨析。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也许是天地未开、生命形成之前,一个个原子飘散在宇宙中,有各种炎热的射线从某个神秘的彼端照射过来的时候。
他们在D城中心附近的街市买了些食材,准备回去做了几个小菜,又在超市买了点白葡萄酒。虽然尹若弗本身对任何酒精都不感冒,但是杜曦偶尔却很喜欢在用餐时小酌一点,她称这叫“助兴”,他也挺乐意相陪。
尹若弗是肉食动物,所以做荤菜比较拿手,而杜曦则比较强调维生素,所以两人荤素搭配,配合的恰到好处。那天,他做了一个红烧鸡翅,一个番茄鱼丸汤,她则做了素炒三丝和青椒鸡蛋,四个菜放在四方的小茶几上,香气扑鼻。
杜曦深深地嗅了一口,闭上眼睛,非常陶醉的样子。
尹若弗迫不及待地下了筷子,“饿死了,我开动了阿。”
“味道好极了!”杜曦也称赞两人的“作品”。
两人边吃边聊天。
“怎么样,最近学校的事情忙么?”
“嗯,还是老样子。最近市场学要写一个营销的案例研究,我正在发愁怎么写呢,要不你给我出出主意?”
“看看可以,但是我也是外行,不太懂的。”
吃完饭,尹若弗向韩国大叔借了投影仪,放映候麦的老片子《圆月映花都》。
杜曦:“新浪潮其实满枯燥的。如果不是有足够的鉴别能力,很难看出他们的片子好在哪里。”
尹若弗:“那是因为现在的人习惯了视觉刺激和简单容易懂的东西吧。再加上当时的一些技术比今天还差很远。但他们的东西,我觉得挺有味道的,得慢慢品。”
杜曦:“我知道。从你对杨德昌、贾樟柯的他们那种现实主义的套路的兴趣就能看出来。一般人看了也会觉得闷的”。
杜曦在书架上拿下来一本萨冈的《你的凝视》:“这个不错,满有意思的,你应该会喜欢。”
“我经常凝视着你,你没发现么?”
尹若弗接过书,有些慵懒地窝在那张沙发椅上,早晨的太阳透过半开的窗帘照射在他脸上,他向内微微侧脸,有些逆光,脸部显得黑白分明,眼神微微向下看,专注地盯着手中那本书。偶尔向她这边眼神一扫,嘴角轻轻一动,隐没在朦胧的光线里。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一片宁静,墙上的挂钟在“嗒嗒”地走着。
杜曦走过来,低下头轻轻拥住他,将嘴唇缓缓凑到他的唇边,能闻到她馨香的呼吸。与杜曦接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战栗,来自彼此的身体,如某种波一般,通过唇舌的紧密纠缠真切地传递过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已经再一次被她更深地抿进去,含着,并且停留许久不动,仿佛要细细体味彼此最敏感的味道。
她全身都酥软地贴在他身上,两个人狂乱地脱去衣服,如同撕扯一般,将它们都扔在地上。他紧紧抱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现在,你和我之间只有一条小裤裤的距离了”。
“那不如让这点距离也消失吧。”她终于什么也没有穿了。
他们之间没有中断、没有剪辑、情意绵绵地让彼此的舌头粘滑地向对方给予和索取。享受上下每个部位紧密交融的感觉。他的目光使她游离于时间之外,处在一种与现实无关的精神时间中。在极致的欢愉中,他们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可以完全放开最真实的自我,放下所有的伪装和矜持。
杜曦偷偷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忽然发现,她也在注视着自己。
尹若弗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正走到楼下的街角处,手机上忽然来了短信,一看是杜曦发来的,内容是:你回头看看!尹若弗回头,夜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听见空中传来女生的笑声,他顺着声音望去,依稀看见杜曦穿着浅色睡衣,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向他招手。然后又收到一条短信:
路上小心哦!想你。
当尹若弗和杜曦谈论韩国电影时,杨默正在和卡特琳娜看《吸血惊情四百年》。他钟爱吸血鬼系列片中极度的恐怖与极致的美融为一体的感觉,屠杀与血腥的惨状与优美的月夜、朦胧的雾色、华丽的动作的结合。在喉管被咬断、鲜血迸出的一瞬间,也融入了主人公绝望的爱。
思路混乱的时候,杨默会找卡特利娜聊聊,因为杨默觉得她内心清明如镜,总是能让他安静下来,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卡特琳娜坐在杨默对面。她暗褐色的头发,透着暗的光泽,柔顺而直地垂下来,仅在肩部的末梢温柔地卷曲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酒杯,半边的头发垂在额前,正好挡住她小半边脸,眼神低垂,跟杯中的香槟一样,是透明的金色。
卡特琳娜:“其实,我看了你的样片,觉得你做得已经不错了,你对自己要求比较高。”
杨默:“离我自己想要的感觉差的比较远。”
“你想要什么样的感觉?是觉得不够文艺么?”
“也不是,其实我本身并不太知道什么是‘文艺’。文艺片里面有迷失也有关照。喜欢文艺片的人的逻辑是:我另类故我在,只要与大多数人品味不一样,那么就显得很有‘品位’。文青们退避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面,链接彼此,构建自我的阵地,以对抗大多数的姿态彰显其人生态度。这种小众姿态对他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小众的文艺电影,其实也是在麻痹文艺青年的神经,他们自以为很酷、很非主流,实际上是另外一种麻痹而已。我现在做的东西并不想只满足一部分人的趣味,我想不管你是什么欣赏水平,知识结构,都能看懂,都能被打动。”
“其实要做到这一点本身就很难,所谓众口难调,一般很少能有电影能做到这满足所有人的品味。”
“也不是要满足所有人的品位,就是大家都能看懂、有共鸣,不需要故意设置门槛或者故作高深。”
“这个可能我给不了太多意见,不过至少从目前的成果来看,我觉得没有晦涩的感觉。”
“这个我自己再想想。我觉得有可能是我讲故事的方式有点问题。比如尹若弗和杜曦他们这部分,他们来到荷兰,通过偶然的机会相遇,然后两个人共同在这里奋斗,遭遇了一些中欧之间的文化差异。故事细节都很好,但是还是感觉整体有些平铺直叙了,没有悬念,没有高潮,实际上他们的故事是有起伏的,但是我却没有表达出这种变化,也不知道是节奏问题还是什么别的?不能牢牢地抓住观众的心。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是有一点感觉。是剪辑方面的问题么?节奏和镜头没有跟上叙事?这个其实和你最后想呈现出来的状态有关,好莱坞电影需要观众在极度紧张与极度放松之间跳来跳去,情绪随着情节迅速切换,并且要尽一切可能调动其悲喜。而欧洲这边则是另外一种处理方式,它的妙处在于善于运用‘过渡’来表达情绪的变化,无处不在、到处都是‘过渡’。所以节奏表面上看比较舒缓,却可以在某些地方让情绪慢慢积累到高点,在最后一刻唤醒观众几乎僵死的情绪。”
“有道理,我更倾向于后者。这些我还可以后期再调整应该还来得及吧。”
“另外,我觉得你电影的色彩基调有些沉闷了,有些段落,比如情绪强烈的部分,是不是可以处理得比较饱和、热烈一些?就像你所钟爱的阿莫多瓦电影中强烈的色彩,再结合一些凄美的音乐可能表现力更强。”
“这个建议很好,我最初是想表达比较现实的生活质感,平淡而真实,所以不想用过于华丽的色彩。但是,的确可以分段处理,不一定全部处理在同一个基调下面。”
“是的。还可以参考一下让·雷诺阿的片子,作为印象派绘画大师雷诺阿之子,他的电影如同画布,上面布满活色生香的色彩、美丽的构图和性感的物质质感。音乐与这种色彩风格完美地契合。你的片子里面还出现了一些外国人,你是想表达一些东西方文化差异方面的东西么?”
“是的。我觉得我们对于西方人的了解,和你们对我们的了解,是完全不对称的。我也是到了这边才发现差异如此明显。有时候,我们能说的出欧美最新的流行音乐、新闻、时尚和电影,而西方人对中国的细节信息了解真的少得可怜。”
“西方人分两种情况,如果是专门研究中国国情的学者,可能对于中国的情况分析得比中国人自己还透彻,但是普通民众的确是隔了很厚的一层雾在看。也许是因为进入的信息渠道有限,也许因为欧洲人自大的传统,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已经形成的观念,有选择地接受信息。”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想更加真实地反映这种差异。我觉得这是我在这里最强烈的感受之一,当然,都是通过一些日常的小事情去反映。”
“我拍的片子对于我的意义不是再现生活,而是需要反映某种无法言明的主观感受,是剧中人与我的情绪与意识共同叠加的结果,疏离而又真切。他希望自己的角色相较于现实生活,总有某种程度的夸张或者简化,从自然中被提取,并且进行再加工。他从来不相信艺术家能够创造美或者崇高,而是它们早已存在,只是以一种隐蔽的形式,艺术家工作的过程就是通过自己的作品让这些隐藏的东西显现。艺术家只能是‘发现’而非‘发明’。”
等了半天,杨默想象中那个黑衣人一直没有真的出现,就像等待戈多的结局一样。我现在已经无法分别我究竟是在乐此不疲地等待那个黑衣人,还是更感兴趣于“等待”这个过程本身。
又一个周末,尹若弗到杜曦在鹿特丹的公寓里。他们像往常一样歪在懒人沙发上看阿伦·雷乃的电影《夜与雾》,杜曦看着影片,忽然就不说话了。眼神定定地看着屏幕,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往事的片段不自主地一幕幕开始回放。
“你说,还有什么是可以信赖的呢?”杜曦这话好像是对尹若弗说的,又好像纯然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角忽然出现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
“你怎么了?”尹若弗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无限关切地问。
杜曦:“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么?”
“当然,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你。特别是你的过去,你很少提起。我总觉得你心里面藏着一些东西。我希望能做你的倾听者。”
杜曦抹了抹眼角,缓缓地说起了她的一些过往。
“你知道的,我的老家是中国东部一座城市,母亲是一名大学老师,父亲是一名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我家在大学的教工宿舍区内。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范围里,对外面环境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不外乎是: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街上的颜色除了蓝色就是绿色。可能是知识分子家庭给我的影响,从小我就喜欢读书,对于正规的课业却兴趣不大。最爱去的地方是我们那所大学的图书馆。那是一栋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建筑,每天我从教工宿舍的家里穿过学校的林荫道走去图书馆。中途还要经过一个有石子路的小花园,一切都很安静,除了数声鸟语,几无声响。偶尔有年轻的情侣在路边的石凳上窃窃私语。这段旅程本身都充满乐趣。”
“在图书馆,我总是喜欢角落里靠窗边的那个位子,每次来她都坐在那里。阳光斜照,无人打扰,这个位置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她从小学时候就一个人过来看书,什么类型的都有——小说、传记、历史、电影,特别是关于电影的书,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变成她的最爱。读中学以后,市面上各种电影也多了起来,每当看到书上介绍的有趣电影,她就会学校旁边的光碟店里买来看。这个店老板很懂得响应学生的需求,无论多偏门多文艺的电影,在他这里都能找到。”
“听起来,一切还是挺美好的。怎么你会……?”尹若弗不解。
“你听我说。”杜曦接着说,“在我读中学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们。当时我听到的原因是他想去国外发展。90年代中国开始了经济的起步,同时也出现了出国热,很多人渴望到外面闯一闯,因为从各种渠道获得的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描述,对当时的国人充满了无限的吸引力。那个时候,我家里的境况应该还是比较清苦,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食物、衣服、家电等等,都是非常有限。他说如果能在美国立足,会挣很多钱贴补家用。”
“刚去美国的那段时间,父亲还经常给家里寄钱、写信。后来就渐渐来的少了,最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再来信的时候,就是告诉我们,他在那边已经和当地人结婚了。回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似乎也不觉得特别的伤心或者难过,因为在我印象中,父亲出国前,和母亲的感情就不怎么和睦。所以从他出去的那一天起,我似乎就预感到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
“那一年夏天,我12岁。母亲收到父亲从国外发来的信件,信中语气平静,但别意决绝。她长久地坐在窗前,不动,也没有回头。我不敢去打扰她,也不敢去看她。母亲就那么默默地对着窗口,我知道母亲的眼泪正不断地掉下来。她需要竭尽全力地掩盖住抽泣,鼻翼在不停地抖动,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能想象你妈妈的心情。”尹若弗眼中满是关切。
“嗯。”杜曦点点头,“所以,从那以后,我对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信心,特别是感情。之前谈过两个男朋友,但是时间不长就分手了,都是她、我提出来的。我不喜欢被别人放弃的感觉,如果有任何征兆,那么我宁可主动放弃别人。分手时也没有觉得有特别的难受,我总感觉这似乎是一种必然。”
“……”尹若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放任自己的快乐,极力寻求一种物质和生活的满足感——那不是指对于奢靡的要求,而是对于一切活色生香的、可以感知的平常事物的喜爱,比如生活中某种美味的食物、某件精致的衣服、某次闲雅的旅行等等。”
“因为你觉得通过这些可以切实感知、抓得住的东西,才能获得现实的平静安稳?”尹若弗问道。
“是的。”杜曦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一个星系中的星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圆心,每天围绕着它旋转。始终保持着一种既相互吸引又排斥的关系,无论表面上走得很近或者离的很远,每个人在本质上都活在平行的世界里,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所以不可能有真正的交集。”
“所以你很难对一般人建立起真正的信任感,是么?”
“我觉得周围所有人每天都在做不规则运动,这些轨迹都是无意识的、不可见的。虽然每个人无形的痕迹即在不停地对他人施加影响。但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轨迹行动,并没有什么真正石破天惊的脱轨行为——你再怎么飘也飘不到外太空去。所以她相信现实中大多数人的感情的最终结局是:要么拥塞而板结,要么寡淡而疏离。”
“可是,你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很真诚,对生活也充满热情。”
“是的。直到我遇见你,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和自己如此心意相通的人。我们特别忠于自己内心感受,并不期待与外部世界或者他人的行为一致,甚至不期待别人能够理解自己,我们始终有限度地与外界保持联系,而所有与他人的社交也仅仅就是聚会、聊天、吃饭、逛街而已。面对不是真正亲近的人,永远是浅尝辄止,不投入过多的热情。除了你,我很难发现更多与自己一样的人,如此内心敏感而个性强大,足以支撑自己的世界与外界的世俗、习见抗衡。想来,潜藏于我们意识中的深层次个性都是这种类型吧。也许这正是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隐秘而旺盛的吸引力原因吧。所以,若弗,你是我唯一觉得可以深深信任并且带给我安全感的人。你会让我失望么?”她定定地看着他。
“当然不会。”
尹若弗将她拥入怀里,静静地只是不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俄么都比不上一个拥抱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