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尹若弗在FORM工作已经有两年时间。在这两年的时间中,他逐渐由一个凡事都得向前辈询问、凡事都觉得新鲜的新人,成长为一个自己能项目有独立判断、能够很大程度上主导设计进展的成熟建筑师,唯一不变的就是工作的节奏,始终是那么忙碌。晚上8、9点钟下班那是家常便饭,真正紧张的时候可能连熬几个通宵。但是,这是公司里的普遍状态,他只是融入其中而已,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在FORM,建筑对于每个人来说几乎成了某种宗教式的东西,他们乐于在其中消耗自己的精力,追求创意和美学的极致在他们精神中已经成瘾。这个公司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魔力,让一向以懒惰著称、并对个人空间锱铢必较的欧洲人也个个夜以继日地扑在公司里。
有时候,人过于沉浸在一种狂热的精神状态中,就往往会忽略了生活的其他方面。尹若弗在这里找到了自我,也充分实现了自我,但是,他却没有留意到,杜曦在他生活中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起初他们还可以保证每周末至少见两次面,到后来的每周一次,再到后来的可能一个月才能见到一次,杜曦对于他的忙碌也渐渐从抱怨、嗔怪逐渐变成沉默、麻木。或许他也注意到这种变化,却只是把它当作因为工作太忙而造成的必然结果。他想,这只是在他为理想奋斗的初期所出现的必然状况,他想,她应该可以理解。毕竟,即使是很难的得见面机会,他也是尽其所能哄她开心,用一切手段表达对她的爱意,即使他自己累得身心俱疲,他也希望能看到她的微笑。
在这个时候,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一个职业和人生的岔路口,对于FORM的设计方法,他已经完全的掌握,并且可以独立地进行全过程设计。他从读书时代起,就一直有一个梦想,将来开设一家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做自己想做的设计,哪怕从很小型的项目开始,最重要的是能够实现自己理念。
这一年的春节,尹若弗回了一趟中国的老家。一切都还是如此熟悉,并没有因为几年的远离而变得陌生。这种嘈杂、热闹的街景,反而让他觉得很有亲切感。
除夕夜,尹母做了一桌子的菜,中间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羊肉涮锅。又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他,看得出父母对他的挂念。他想起四年以前,出国的那一天,二老去浦东机场送他远行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父亲打开红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问过他在欧洲的近况之后,父亲问他:
“你在荷兰那边工作快两年了,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的,能用我理想的方式做建筑。”
“那你就在那边好好干,争取留在那边,拿个那边的身份。”父亲看起来挺欣慰的,向他举了一下酒杯。
“我……没打算移民在那边阿。”尹若弗端起酒杯,浅浅地饮了一口,说道。
“你不打算留下来?为什么?”父亲显得十分惊讶。
“很多原因吧,比如,不是特别喜欢那里的生活氛围,怎么说呢,有点太闷了。”
“那里的生活状态不是好很多么?你在那边都三年多了,怎么会还不适应呢?西欧的发达国家,有很多先进的东西,福利应该也比较优越的。”
“福利是不错,不过那是靠个人纳税纳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利这种东西,对于老年人比较有意义,我现在这个年纪,考虑这个问题还太早了吧?”
“国内现在的就业环境也不太好,生活质量、环境等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你自己有过对比,应该很清楚的。”
“我清楚,可是我得出的结论也并不是一边倒。单就收入这方面来说,欧洲的起薪是比国内高一些,但是这是就收入的绝对值来说的,相对于其消费水平,其收入并不高。另外,个人收入增长方面,欧洲是比较缓慢的。在那边,如果想收入或者职位有一些本质上的飞跃,那需要至少十年以上的周期。而在国内则不一样,如果你个人能力比较强又比较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实现短时间快速增长的。”
“有一个国外的身份,以后再各个国家走动都会方便很多,而且将来在那边结婚生子,孩子的教育问题也可以很好地解决。那边的教育不是免费的么?你要知道,其实移民是可以几代人受惠的,你考虑事情应该有些远见。”
“你说的我明白,可是,取得身份至少要五年以上的时间。在那边呆满五年,才有机会申请,中间还充满了许多未知的变数。我特别不希望为了一个身份,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并不是从心底里那么喜欢欧洲的城市。不错,它的确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比如它丰厚的文化、丰富的博物馆资源、严谨而鼓励创新的学术氛围、美丽而有秩序地城市以及人们的文明状态等等,都很好。但是,它有一些东西也是缺失的。一些非常生活化,但是却很重要的东西。”
“比如哪些?”
“比如说,荷兰的商店晚上不营业,周末也很有限的营业。你想要买东西的时候,它却不开门,不是以你的需求为目标而设置。另外,欧洲有很多博物馆、歌剧院之类的文化场所,却缺乏休闲娱乐的场所,比如国内的KTV、桌球馆、温泉浴、足疗、Disco……这些东西看起来挺俗的,但是,也是生活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在国内,这些东西太多了,所以你们很难想象,一个完全没有这些东西的地方的生活是怎样的。的确,我喜欢逛博物馆,但是,人的生活和休闲不能只有博物馆吧?这里的生活就是:每天都很平静,但是平静的却让人有些抓狂了。我更喜欢热闹、多样而有活力的生活。那里的生活不仅单调了点,而且有时候还不太方便。”
“怎么不方便法了?”
“所有与你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服务,都非常昂贵,比如,理发、餐饮、清洁,甚至连修个自行车都不得不自己动手。所有在国内很便宜就可以享受到的服务,在那边成了奢侈的事情。他们说欧洲的服务业发达,其实发达不是指服务便利,而是从事服务业的人收入很高。换句话说,你要享受服务付出的代价就很大。那最终的结果就是生活的不便利。”
“但是人家老外不是也天天过得挺好么?而且荷兰和一些北欧国家,不都被评为世界上最宜居的地方么?”
“是一直过的挺好。那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很多问题都不觉得是问题了。你知道,这里最让人觉得不能理解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恰恰是你说的社会机制的问题。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从事服务行业的人收入很高,而相对而言,拥有高学历、高技术的人员,收入还未必比得上他们。比如说,我读完了硕士,成为一名建筑师在事务所任职,从业的前几年我的税前收入是2000多欧元每月,税后则只剩下1400欧元左右。而一个理发店职员或者修车行工人,他一个月税后收入都在2000欧元以上。建筑师的收入还不如在工地上开叉车的建筑工人,我就有同学毕业不做建筑师,去工地上搬砖去了。在这样的社会中,我怎么可能会过得开心呢?我丝毫没有看不起服务业从业者,或者觉得他们收入应该比科技行业人才低的意思。即使是大家持平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至少不应该是你的知识水平和收入是倒挂的吧?这说明了什么呢?这只能说明在这样的社会机制下,知识的价值是被远远低估的。”
“人家认为这是一种民主和平等,讲究社会公平。”
“这真的是公平么?把火箭送上天的人和在餐厅里刷盘子的人收入是一样的,你觉得这合理么?所以,哪些人到了西方国家会觉得最开心呢?往往是从事服务行业的人。因为同样的行业在国内收入要低很多阿,去了那边当然觉得是天堂了。所以,国内媒体上经常看到有什么厨师、电焊工在国外奋斗若干年买房买车定居的新闻,其实并不是神话,但是却只针对这个人群有效,他们更能感觉到幸福感。很多辛苦读了多年书、有一定知识的人,反而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相反,他们感受更多的是——失落。”
“你描述的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完全有一说一,而且,他们的税收是递进制度的。比如,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月月薪6000欧元,税后可能只有不到3000欧元。一个公司老板的收入如果超过2万欧元,那么他可能50%的薪水都要用来交税了。你的收入增长并不能带来相应的好处。反而,即使你每个月不工作,还能领到600欧元以上的救济金。所以,欧洲有大量有工作能力的人在家赋闲——因为反正工作不工作,收入差别也不大,那当然选择不工作了。这就很像我们国家过去所说的‘大锅饭’现象。这样的体制,表面上看是有助于社会公平,但是从长远看,怎么可能有增长的动力呢?对于那些勤劳工作的人来说,这是不是也是另一种不公平?”
“那你怎么解释,为什么那么多人去了都不愿意回来?”
“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据我观察,想留下来的分几种不同的情况。首先,出国的人是有‘代际’之分的。80年代最早出去的那批人,就是你们的同辈人,他们出国时中国的社会现实是:物质相当匮乏,生活异常单调,可以选择的东西非常少。所以,他们到了西方发达国家,普遍都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瞅着别人哪里都觉得好——生活富足、优越,文化生活也丰富,很多东西连听都没听过。他们那时候出去,感受到的东西方的差距特别大,也因此觉得国内外的生活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分别,所以,谁还愿意回来呢?都想留在那儿‘过好日子’。但是,千禧年以后才出去的人,也就是我的同龄人,中国的状况已经是那个时候没法比的了。至少,在物质生活水平上,并不西方差到哪里去,甚至在有些方面,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基本生活服务方面,国内明显要比他们更好——因为消费水平相对低啊!说实话,我刚到那边的时候,也觉得挺震撼的,但是,我不是被它的‘优越性’所震撼的,而是惊讶于它的诸多不便利性。我当时想:‘这里怎么会是这样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始料不及的。几年过去了,这种感觉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你不是也说那里的深厚的文化积淀和人际氛围么?你难道不能为了这些克服一下其它方面的不满?”父亲还是试图进一步说服他。
“没错,我喜欢欧洲的文化、城市和学术氛围。但并不是它的城市生活。我觉得一个人应当遵从于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不是别人说它好,你就一定也要说它好。实际上,很多我这个年龄段的中国留学生,都有类似的感受,他们也是呆了一段时间,都选择了回国。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留了下来,有一些是的确打心眼里喜欢和认同这样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觉得留下也很正常;但是,其中还有一部分人,完全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不得不留下来——有的是父母要求他们,有些则是为了面子。有父母要求的,往往是当初被灌输了‘出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留下来’的概念——不管采用什么手段,他们就是觉得移民可以享受诸如医疗、教育、环境等等各种利益,而本身也觉得在哪里都差不多,没有太多自己的主见,所以就留在那里了;为了面子的在我看来是最不足取的,他们哪怕在那边过的再不好、再不顺心、再艰难,也要在亲戚朋友面前维护一种‘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好的’的幻像,他们觉得出来了再回去是一件丢脸的事情,而只要留在那里,就能维持这种心理优越感。其实,我觉得这类人活得特别累,特别假。”
“你们不是有很多同学都留下来工作的?”
“很多都是在这边是短期工作,而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国。其实一定要留下也不是留不下来,但是他们还是走了。所以,留下还是回国,在今天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开放的选择,并没有一定的答案。而且你们了解我的,我在自己的道路的选择上,一向比较有自己的意见。我当初出来之前就跟你们说过,我不是为了移民而来的。我是想学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培养系统的设计方法,并且感受这里的文化,现在,我觉得这些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所以,我最终还是会回来的。”
“你的女朋友,杜曦,她一定愿意留在那边吧?你回来了,那你们将来怎么办?天各一方的。”
“这个,应该不用担心,我想,我去哪里,她也会和我一起去的。”尹若弗显得颇有自信,他也许并不是对于自己自信,而是对于他们的感情有信心。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我还是希望你在这个问题上慎重考虑一下,毕竟能除去不容易,你又在那边有稳定的工作。机会一旦失去了,再找回来就比较难了。”
尹若弗:“我会认真考虑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他其实内心已经打定主意了。
母亲看他们似乎意见不太一致,赶紧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你们别光顾着说了,看菜都凉了,赶紧先吃饭吧!”
除夕夜大家一起看看电视节目,也相安无事。晚上,尹若弗开始想念杜曦。他坐在自己书桌的电脑前,用Sky-pe给她打视频电话。“嘟——嘟——”几声之后,尹若弗看到杜曦的图像出现在屏幕上。小小的一个方框,房间里的光线不是很亮。但是,尹若弗还是觉得很亲切,毕竟远隔万里,可以看见对方的图像,听见对方的声音,就像她在自己眼前一样,并没有多强烈的距离感。
“你在那边怎么样啊?”尹若弗看着她笑笑,问道。
“还不错。”她散着头发,穿着宽大的睡衣,有点睡眼惺忪慵懒的样子。
“我让你回来你不肯。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过年的阿?会不会觉得很闷?有没有和朋友聚聚呢?”
“没事,还挺好,老外请我吃晚饭的。”
“老外?你是说你那个学生,库恩么?”
“是啊,还有他的父母和他妹妹。听说我一个人在这边过春节,他们特意请我吃饭。说是就当作年夜饭了。”
“你不觉得孤单就好。你不回家,你妈一定挺想你的。”
“之前圣诞假期不是才回去过么?当时就跟她说过,这次春节不回去了。”
“哦,是吧。”
说完这个,两个人忽然都有些沉默。这种沉默是之前他们之间从未出现过的。尹若弗意识到,自从他开始工作以来,经常没日没夜地扑在事务所里,他们之间的沟通似乎有些少了,他似乎是太专注于工作的事情,而有时候也许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打算明天给你买个礼物寄过去,好吗?”
“你别折腾啦。早点回来就好!”
“不,我一定要。你等着吧。”
“嗯,那随你吧。我今天有些累了,想先去休息一会儿。”
“好的,那你先睡会儿吧。祝你在荷兰的新春愉快。”
“谢谢!”杜曦笑了一下,关上了对话框。
杜曦的画面消失了,尹若弗心里忽然有点淡淡的失落感。“我给她寄的东西,应该加上一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尹若弗这么盘算着。
“嗤——”的一声,窗外一个焰火忽然升空,并且在天空爆炸,化成五彩的光带四散开来。一时间,各种烟花都在夜空中绽放。尹若弗伸手去摸了一下窗玻璃,冰冷的、坚硬的感觉。
“新年真是让人既欢喜、又落寞的日子!”
初一这天,尹若弗睡到很晚才起来。吃过晚饭,父亲出去散步了,母亲拉着他聊天。
“若弗,你不打算留在荷兰了?”
“还在考虑,即使是工作,也就最多再一年就回来了吧。”
“回来之后,你想去哪里?回家乡么?”
“不,可能去香港吧。有前辈师兄说那边不错。”
“前几天我和邻居大妈聊天,楼上老王家女儿,在澳洲留学,然后在那边工作,毕业后第三年,已经在那边买了房子,独栋还带个庭院,据说只要人民币两百万左右。她在那边找了个男朋友,也是他同学,两个人都技术移民了。现在,200万在我们城市只能买个公寓,还是在城市边上。听老王说那边养老、医疗、孩子教育个方面都有保障,两个人靠他们的收入一起生活,过得挺滋润,因为很多东西比国内还便宜。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类似的生活?”
“妈,在国外过日子这种事情,只有在那边亲身体验了,才能够有确切的感受。旁人看那都是雾里看花。澳洲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是整个西方社会的生活和体制是比较类似的,我不太相信太多这样的传闻,因为他们往往是只捡好的方面说。而且即使他们真的过得好,一种生活也都有适合和不适合的,这都是因人而异的。”
尹若弗带着从家里带来的各种真空包装的小吃,兴冲冲地跑到杜曦家里。
“你看,我带了你最爱吃的卤肘子和盐水花生。”
杜曦显得表情有些淡淡的,没有接他的话,而忽然问了一个让他很意外的问题: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结婚呢?”
“结婚?”这问题一下子把尹若弗问住了。他很爱杜曦,也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但是结婚这事儿,目前还不在他的议事日程内。他觉得自己是非杜曦不娶的,但是现在还是打算做事业为先,结婚应该不是那么急迫的事情。
“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
“不是突然,喜欢一个人,不是应当给她安全感么?安全感最终是需要一些保证的。婚姻对我来说,是一种保证。”
“我是很想和你结婚啊,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可是,我们现在结婚是不是还太早了点?我们只有26岁啊。我觉得我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完,现在似乎还不太适合。”
“可是我现在对于这种安全感的需求特别强烈。”
“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下这件事么?我觉得这是件人生大事,得好好考虑一下。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急迫呢?我们现在这样想处,难道让你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么?”
“你工作的时候,你没有察觉你留给我的时间很少么?”
“我一直在用心体验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最近因为工作的时间占去了很多时间,我可能对你关心有些不够,可是,即使不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面也一直想着你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杜曦的头向下低垂,眼睛望向一侧的地面。
尹若弗走过去,想保住她,没想到,她把头偏向一边,双手挡在胸前。这样的反应,让他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他感到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和很厚的屏障隔在他们之间。虽然是看不见的,却切切实实的存在。尹若弗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那天正好是个阴天,光线从半开的窗帘中淡淡地溜进来,让杜曦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
又过了一个多月,尹若弗发现,他和杜曦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过面了,他去找她。杜曦坐在沙发里,翻动着一本书,意兴阑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来到一片空旷的广场上,那里有上百个小人,聚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在祷告,如同在举行一场仪式。但是,地面忽然慢慢变红、变热,最后仿佛变成了岩浆一般。小人的身体开始一点点熔化,原来他们都是蜡人!他们的面孔开始变形、扭曲,身体也在瘫软、缩小,终于化为一滩液体。这就是他们存在后的唯一痕迹了。之后我就忽然醒了。你觉得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尹若弗沉思了一下,说:“我觉得这是说明你希望通过掌握周围可见的物质世界来阻止入侵他内心的孤独感。也会生出‘我到底是谁?’的疑问。由于对自己周围的人和事情的不确定,只好自己一再探究。小曦,说明你非常缺乏安全感。”
杜曦:“虽然我心里藏了很多事,而且时常睹物思人,想起过去的种种,但是仍然是个感情直露的人,反而是对于你,我总隐隐觉得我难以被看尽你的内心世界的——不仅是我,我甚至觉得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表面上看,你其实非常开朗外向,也乐于与我分享你的种种想法,而且很多时候,我的确觉得你在我面前已经完全放开自己,无话不谈。但有些时候,你又能让我产生某种焦虑感。”
尹若弗:“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想对你刻意隐瞒自己的情绪啊!”
杜曦:“并不是说你对我故意隐瞒了什么,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你总是在试图向自己内在更深的地方进行挖掘,如同一个洞穴的探险者,在不停地与自己较劲。在这个过程中,你不停地获得快感,并且也因此而在自己与外界世界中建立了一层‘无形的膜’。也许这一点,连你自己也不曾意识到。我试图消弭我们之间这种‘看不见的隔膜’。你知道么,你给我一种感觉,就是即使你一直是一个人,你也永远不会感到真正的孤独。你并真正需要我。这种感觉让我非常害怕。”
尹若弗无话可说,他觉得杜曦说得似乎是存在的,只是自己从未意识到而已。
杜曦说:“若弗,我们分手吧。”
尹若弗全身猛然一震,巨大的痛苦袭来:“我们为什么忽然就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他走过去,双手握住她的手,全身颤动不已,“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直一起走下去的么?”
杜曦把手抽回来,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若弗,你知道么,很多事情是会变的……你知道女人最需要什么,我最需要什么吗?不是你在工作上有多出色、挣了多少钱,而是他的爱人可以多一点时间陪着她,照顾她,和她在一起分享生活的点滴。两年了,自从你工作以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才有多少?你知道那种每天夜里盼着你回来,却天天都落空的感受么?”
尹若弗的嘴角在抽搐,他觉得话语都说不完整了:“我知道我错了,很多时候忽略了你的感受……可是,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她摇了摇头:“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可是你都没有真正在乎我。你知道我是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一个月前,我问你是否原意和我结婚,那其实是我对你最后的尝试,也是想给我们的感情最后一个机会,可是,你的回答还是让我失望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小曦,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就娶你!”
杜曦低下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整个脸都埋在巨大的阴影里:“若弗,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两个人的感觉也一样。我们不可能继续了,我已经和库恩在一起了。他说他随时都可以娶我。”
尹若弗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里张曼玉在知道爱人永隔时候的画面,她的表情如此悲怆,她说:“我以为我赢了,其实我输了,在我最好的岁月里,我爱的人不能和我在一起……”
尹若弗万念俱灰,他忽然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向老板请了一个月的假,一个人去了柏林。这本是他与杜曦商量好的旅程,现在,杜曦不可能再去了,他只有一个人去将它完成。他坐火车从荷兰出发,自西向南进发,再一路向北坐火车过去。他在杜伊斯堡看到巨大而黄冷的工业遗迹,在汉诺威体验小城市的悠闲与热情,在科隆遥望大教堂的百年沧桑,在慕尼黑感受现代科技的速度与美学,最后一站到达了柏林,这个满是故事的城市,总有一种悲情的感觉,它的苍穹显得分外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