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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失了靠山

尹竞堂走进书房时,他的心腹,办公室主任杜其璞已立在那里等了,躬身道:“尹先生。”

尹竞堂微微颔首,在褐色的英式皮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书房原是尹荣卿的,约是七八年前,随着尹竞堂仕途青云、大权在握,这里便成了他会见各路政府要员、富商大亨、社会名流的所在,他堂而皇之的换了部分家具和摆设,又换了书房的门锁。顾美珍先前很是不悦了一回,背地里头酸:“丫鬟生小妇养的货,也配用书房!”又恼尹瑞堂不肯争气,可到底无济于事。尹家到尹荣卿这一辈,为了维持官宦之后的体面,只一味挥霍,又贪染烟霞癖,倘若不是尹竞堂重振门庭,只怕早就要把祖产败光了。

一时葛妈端了茶进来,尹竞堂请杜其璞坐,递给他一支雪茄。杜其璞摆手推让,从兜里取出火柴,亲自给尹竞堂点烟。尹竞堂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来,蹙着眉头,他本就是个好看的男人,身量魁伟,头发梳得又光又油,一张国字脸,额宽鼻高,两道剑眉,却有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一身西服笔挺。

尹竞堂问道:“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杜其璞已过而立之年,生得清俊文弱,谦谦儒雅,肤色近乎苍白,面上一副金丝眼镜,一身合体的褐色西服,轻声慢语道:“正如先生所料,不太顺利,我到北平后,潘毓成避而不见,后来我备了厚礼,他才见了一面,我问他如今情势先生该何去何从,他大打太极,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是不愿蹚浑水,才一刻钟就端茶送客了。”

尹竞堂冷笑:“当初他潘毓成在天津当市长的时候,我可没少上贡,他因为关税的事得罪了日本人,我还替他分担一二,好好好,这是好一招卸磨杀驴,他走个干净,连手都不伸一把,把我当了替罪羔羊,扔在热油锅里头煎。”

杜其璞温言道:“潘毓成自身难保,才会让先生难做。”他说话办事向来不温不火,语调平稳熨帖,这也是他深受尹竞堂器重的原因之一。

尹竞堂一口把茶盅里的茶吃尽了,皱着眉,只是一口一口吸着雪茄。

杜其璞察言观色,拿起桌上的雕梅竹紫砂壶给尹竞堂添茶,轻声细语说:“酒会上王克敏委员长见了我一面,让我给先生捎个信,倘若先生愿意便可离开天津,他亲自安排先生到华北垦业公司任总经理、增补华北政务委员会常委,他说他还记着当年跟先生在南京的香火情。”

尹竞堂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增补常委?这得让那几个常委都得点头答应,委员们还得投票。就那些人的嘴脸,要办事怎么能不要钱?这常委的位置可不便宜,这哪里是惦念香火情,这是惦记着我兜里的钞票了。”

杜其璞淡笑道:“先生说得犀利,可他们也确实相中先生的才华能力,换成旁人,就算捧着钞票来,那些老头子的眼皮儿也不夹,再说王克敏和先生也却有几分情面。”尹竞堂容色稍缓,道:“说起来,还有人也记着当年南京的香火情呢。”说着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交与杜其璞:“瞧瞧。”杜其璞打开信来看,尹竞堂道:“今天早晨刚刚接到的孔祥熙的亲笔密信,诚邀我脱离汪伪政权,到重庆政府财政部任职,他亲自给我安排要员位置。”

杜其璞展颜一笑,掸了掸信纸:“看看,还愁什么,如今先生可是个香饽饽了。”

尹竞堂摇了摇头,把信拿过来,用雪茄点燃,看它一点一点化成灰,丢进水晶烟灰缸,身子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如今的形势,水面平而暗流深,一招失手,全家都恐遭灭门之灾。潘毓成下台遁了,他得罪了日本特务,把烂摊子扔给我,日本人没处撒火,只怕要把账算在我头上,新市长温国珍上任,原跟我没什么情分,自然不会替我出头。我想缓一步,走走李家门路,谁知道大妹一声不吭的跟李若甫离婚了。李若甫的新欢是谁?章珙的女儿!你也知道,章珙原是有希望出任天津市长的,让潘毓成逼得无法,这才屈居铁路局,忍气吞声这些年,两人早就势同水火,如今姓潘的倒了霉,章珙又有风声要出任副市长,只怕第一个就要拿我开刀。李家这么选,背后的意义还不清楚么?这是眼瞧着尹家不行,落井下石,划清界限来的。”叹了一句,“原先还是把酒言欢的亲家,如今这一遭变脸,还真让人寒心呐......”

杜其璞道:“也难为了尹小姐。”

尹竞堂神色阴沉:“是,我知道她委屈,可到底是个见识少的妇人,满脑子都是些情情爱爱,就没想过别的,她离婚跟寻常人家能一样么,有些事急不得,我还曾特地去宽慰过她......唉,如今多说无益,哪怕她肯再忍两日,和李家暂且维系着姻亲关系,我也能拉李家下水,何至于今天撕破颜面,进退两难。”

杜其璞道:“女人家,相夫教子是天职,自然心里就只想着这些,先生也别太苛责她。如今不是还有重庆......”

“幸亏还留着重庆这一招暗棋。”尹竞堂又吸一口烟。先前抗日锄奸团一个个暗杀伪政府中要员,搅得人心惶惶,他前思后想终于决定险中求富贵,私下与戴笠联系,少不得泄密保命,有些军统、中统的特务跟他有些情分,他也甘愿冒险,利用职权之便护送这些人出海关,积攒些人情债左右逢源。

杜其璞不动声色道:“幸亏先生高瞻远瞩,胸有大略。”这也是他最钦佩尹竞堂的地方,这个男人权力欲极强,忍性十足也狠性十足,聪明狡诈,在他心里只怕没什么民族大义,可他行事仗义,极有风格,敢赌敢拼,非常人之所能及也。

尹竞堂“嗤”一声,嘲讽笑道:“时至今日,这件事仍是我头上悬的一把利剑,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罢了,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

杜其璞道:“那重庆方面,先生的意思是......”

尹竞堂又长出了一口气,仰起头盯着天花板道:“你说呢?”

杜其璞道:“倘若天津凶险,先生又不愿走王克敏的路子,重庆也未尝不是个选择,美国人也宣战了,这仗打到这个时候,日本人也如惊弓之鸟,否则不会喊出‘战至一兵一卒’这句话了。”

尹竞堂闭上双眼,手指在腿上有节奏的敲打,微微蹙起眉头。

杜其璞知他在深思,不敢打扰,只盯着架子上的座钟出神。

半晌,尹竞堂睁开眼,把几子上的茶拿起来饮了,缓缓道:“你是知道的,我生母是老太太的丫鬟,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她死了我在家里呆不下去,这才去日本读书,发誓非得混出个模样出来,一步一步熬到今天,坐到海关监督兼河北省银行监事的位置,天津财政大权在握,好容易到了这一步,倘若走了,我还真是......不甘心呐,现在不到最后一刻,再等等看。”

杜其璞心里了然,再次执起茶壶给尹竞堂添茶,轻声道:“先生既然不甘心,等一等也好,时局本就无常。”顿了顿:“眼下还有几件事要请先生示下。”

“说。”

杜其璞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新货已经在海关转为正常物资发出去,会在浙江几个小港口卸载,接应的人也万无一失。这回的红利怎么分?还按上回比例汇入几家户头?”这里的“新货”指的是大米、医药用品、红酒、香烟等走私物品。虽说新政府明令禁止走私,可现如今黑市猖獗,物价奇高,这买卖如何禁得住?尹竞堂自然也要花差花差,他身为天津海关监事,如今的海关总长是他一手提拔的老部下,自然畅行无助。尹竞堂拉了几位实权人物入股,分别以假名开了账户,每个月都有可观的资金入账。人人都将他当财神爷供着,这也是他纵横官场的护官符之一。

尹竞堂皱着眉寻思一阵:“这回给法院的黄院长往上多浮动百分之零点三,其余人不变,多出来的部分从我的那份里扣除。”吸了一口雪茄,似是在向杜其璞解释,“大前天日本将军府的那场鸡尾酒会,黄汝军跟我哭穷,说儿子在日本念书花销巨大,家里的老婆爱打扮,成天要新式大衣,女儿结婚还要备嫁妆。你待会儿亲自打电话给他,就说这零点三给嫂夫人买大衣,女儿的嫁妆、儿子念书的钞票我日后自有表示。”

杜其璞在本子上记了两笔,答:“是。”又笑道,“黄汝军哪儿是为了儿子念书、女儿结婚,他那行当吃了原告吃被告,还不够他敛的?他缺钱因为他家有河东狮,所以在外头偷养了两个小的,都是在意大利租借赁的公寓,挥金如土,西餐要吃起士林,中餐要点穆时祥,成天从劝业场拎巴黎时装回来穿,上回还从海关讨了瓶Chanel NO.5香水回去讨小姨太太欢心。”

“哦?有这事?两个姨太太什么来路?”

“一个是夜巴黎的舞女,一个是他在法院里的女下属。”

尹竞堂笑了笑:“这老黄看着一本正经,想不到还有这些花花肠子。再去探探那两个姨太太。”

“先生什么意思?”

“我现在啊——”尹竞堂长叹一声,“如同悬崖走钢丝,保不齐日后还真要用上老黄这步棋,枕头风的威力还用我说么,老黄他吃这套。还有法院里崔法官、孙法官、宋法官那些人,端午节将至,年节的周到不要忘了。

杜其璞记在本上,点头称是,又道:“警察局刘局长说近来日本人那边的纠察队查得紧,等十五号的这批烟土到了港,他再干这一笔就歇歇手,也提醒先生在意些。”

尹竞堂冷笑:“不是缉私队查得紧,是刘三省紧着往外摘自个儿呢。他是李贻宽的老部下,如今李家跟咱们撕破脸面,他当然先要歇歇心。”

杜其璞道:“那该如何是好?”

尹竞堂冷哼:“钱都拿了,如今想拍拍屁股就跑可没那么容易,明天我去亲自会会他。”又问:“还有什么事?”

杜其璞道:“还有个人在等,想见先生一面。”

“谁?”

“说起来也是先生家里的姻亲,方家的二少爷,方耀英。”

“方家?哪个方家?”

“听说是老太太娘家二姐的婆家。”

尹竞堂凝神想了一回,脸上再现不愉之色,拐弯抹角问:“这亲戚是有些远,他怎么找上门的?我非要见他?”

杜其璞一耸肩:“他如今在政府里任个小官职,原本找到我时我也没在意,谁知道他拿的是杜月笙的条子,好像是他得了杜老板青眼,这就有意思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尹竞堂打开条子看,果然是杜月笙的手书,便道:“我差点忘了,方耀英也是青帮弟兄,辈分比杜月笙还高。”说着掸了掸纸条,微微一笑,“方家之前在天津卫也烜赫一时,方耀英的父亲跟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都好收藏,平辈论交的。袁克文是青帮‘大’字辈的大佬,和方家交情好的时候就收了方耀英为徒。当年摆香案同烧一炉香的时候我还去过,这都十几年了。”

杜其璞睁大双眼:“拜袁二爷为师,该得‘通’字辈。青帮从康熙年间创立至今,前二十四代的辈分是‘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兴礼,大通悟学’,方耀英这‘通’比杜老板的‘悟’还高一辈。”

尹竞堂道:“谁说不是。在天津,安利洋行买办毕馨斋、天津驳船公司买办李汉臣还有那个帮会头子袁秉松,恐怕见了他都要喊一声‘师叔’,地面上这些流氓,恐怕都得叫‘师叔祖’、‘太师叔祖’了。”说着摇摇头,“唉,要不是十几年前保定那一把火牵连太深,方耀英合该好好拉拢,可惜,可惜......”凝神想了一回,道:“也罢,我还欠着杜老板一份人情。方耀英人呢?”

杜其璞道:“他已经来了,我原让他在外面等,嫂夫人听说了非把他请到花厅里来,说到底是家里的亲戚,不好薄待。”

尹竞堂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也是,惠仪做事总是礼数周全。”说着起身,理了理衣裳,“让他来,我如今都自顾不暇,方家人还挑这个时候上门,倒真要见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