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身体一直不好。没怎么上网,大部分时间除了面对雪山发呆,就是看书了。我自己在网上挑选,寄到家里。再由最近回国探亲的舅舅带回加拿大。
有一本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书,日本作家山本文绪的短篇小说集,叫做涡虫。
涡虫也是第一篇故事的题目。
讲一个大学女生得了乳腺癌。虽然有父母与男友,有身边的朋友支持,听说她故事的人无不对她说坚强与加油。以前的病友还介绍给她一份工作,寄来一箱跟癌症有关的书籍,如何与病魔作斗争之类的手记。
不论气氛是否和适宜,她总是对别人说,她下辈子想做涡虫。人们就问为什么。她就直白的说,因为涡虫被砍成两段还是能活下去。她告诉别人,我有乳腺癌,还用背部的肌肉做了假的乳房。但是一直没有做****。她直接的,在聚会欢乐的气氛中毫不避讳说着这么不合时宜的话,听到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尴尬的低下头。她的男友说,如果她再把场子搞砸,就要分手。
我看到这里就笑了,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有多可笑,而是同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情节不免让我想到我自己。
我记得第一次在豆瓣写自己的故事,开篇就写了我瘫痪的事情。这没什么好逃避的,文学作品有可能要铺垫一番,但是就自己来说,这是最简单的表达方式。因为不知道如何修饰与铺垫,我经历这赤裸裸的痛苦,如果知道如何修饰与铺垫,早就自我修复完毕了。正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缓和这件事情,所以才****尖锐。这对于我来说,我以往任何的经验都不能在这个坏境,情景中用到。这也是唯一的表达方式。
女主角的男友一直说,你不要再说你有癌症,你已经好了。你现在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不愿意开心的参加聚会,非要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既然不开心,那么就应该试图忘记。可是她自己说,乳房再造手术似乎把一些皮肤褶皱折了进去,有时候痒的厉害。她时常头晕无力,觉得癌症并没有离她而去。癌症可能再也不会离去,就算身体的病痛除去,那些伤口,手术台的灯光,皮肤的温度,这些记忆再也不会离你而去。
他们跟我说,你要站起来,向前看,你跟正常人没有差别。你甚至可以比他们做的更好。瘫痪从来不是一个时间点,就算是普通的病症,也从来不因为痊愈而终止。疾病与残疾,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一直伴随,总是在每个不经意的时间点提醒你。我看一个女记者的手记,她说她采访一个给死刑犯拍照的女警,她说她从不害怕,只是在洗澡时,倒洗发水的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他们的脸。疾病与残疾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忘不掉,可是那些正常人不知道。
因为荷尔蒙针,她并不想做爱,可是因为男友对她太好,她又觉得不做爱似乎对不起他的好。很多人说得对,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活着。残疾人更不是,我说过,比残疾人自己痛苦的是他们的家人。有人劝我,不要活的太自私,说太多的痛苦。要努力活着才能对得起跟我一起承担的家人。而他们也都努力的让我觉得生活还是好的。我不想说我们都是假模假式的活着,只是这样下意识的表演才能维持这个家庭最基本的运转。一旦崩裂一角,就全部坍塌。我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在家这个场景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满怀好意的陌生人,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动机,并不想恶意的讽刺他们。只是觉得无力,想快速逃脱。她不想回归社会,大概也是有这样的原因。我并不觉得瘫痪是如同长了三条腿,或者是同时交往三个男朋友一般值得惊讶的事情,毫不遮掩(跟她的状况比起来,我的确是也无法遮掩。)癌症这件事情,既是脱离社会的原因,也是借口。励志的故事听了太多,道理并非不懂。可是事实却全然不像是故事里说的那般简单,因果关系明确,符合逻辑常识。我常觉得那些简单的关系其实是文学写作最初创立的模式,后来因为这样的模式,才有人效仿——我们总听过励志少年因为保尔柯察金而感动,所以最后成功的故事。我时常觉得这本身是一场巨大的骗局,所有的因果关系,善恶理论,乐观主义者,都是骗局。
疗养院是一个非常无聊的地方,一群残疾人哼哼唧唧的,苟延残喘的活着,医生护士都疲惫不堪的工作着。
但是我依然选择住在疗养院,似乎这是属于我的地方。没人惊讶于你的残疾,因为大家都残疾。所有人都在极力忍耐,不论是病痛还是繁复杂乱的工作,没人有时间理你。这样说非常自私,但是自从残疾以后,我很少能享受到没人理你的时光。爱我的人太怕我孤独。怕我想不开。
我从来不否认我的逃避,现在已经觉得逃避并不是可耻的。我们多多少少,都会逃避生活中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只不过我是在逃避我的整个生活。
小说里的女孩跟男朋友以外的男人有外遇。她们只开房。我知道那是她对生活的逃避。你那么想找一个没人关心的地方,跟别的男人做爱才是她作为一个正常人角色会做的事情。
这是个压抑的故事,没有体会过的人我不知是否可以理解这样的人生。这些主人公都看似亲手把自己原本美满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她们都过着艰辛的生活,学生,白领,家庭主妇。那些温柔的女孩子,那些温顺的,跟叛逆毫无关系的女人,跟以血气方刚为荣的男孩们不同,把抑郁和失落牢牢压住。我们从小被保护着,照顾着,我们的出口真的是太少了。她们磕磕绊绊走在绝望的生活的路上,强颜欢笑的闪闪发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