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就不怕我把病传染给你吗?”
我答:“我不怕,因为我体内有抗体,生活中正常的接触是不会传染的。”
他又问:“你就这么确定?”
我答:“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
那时候我真的不确定自己跟他说的话是否有站得住脚的依据,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跟他同桌期间,我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或异常。很多次用餐时,我吃过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用过他的餐具,甚至有几次暴风雪的天气放了学他没法回家,我让他跟我在学校的宿舍一起睡觉,我还让他用我的毛巾洗浴用我的口杯漱口。
他的作文写得很好,经常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念给大家听。好几次学校举办征文比赛,他写的文章都获了奖。当着全校同学的面他唯唯诺诺地上台领奖,双手捧着话筒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台下嘘声四起一片骚乱,有同班的同学已经在台下喝倒采:“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这个死乙肝份子,赶快滚下台去吧,免得在上面占着茅坑不拉屎,整一个丢人现眼的怂货。”
主持人听完,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对劲,原本的满脸堆笑瞬间凝固成恐惧的表情,以至于他递过来的话筒都没敢接,颁奖气氛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尴尬之中。这时我自告奋勇地走上台去接过他手中的话筒打圆场道:“我是他同桌,他这个人哩只善于写而不善于说,还望大家多多谅解。至于刚才台下那位对他恶意中伤进行人身攻击的同学请你积点口德,生活中正常的接触不会有任何问题,我还跟他用同一个盘子吃饭呢。”说完我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我能强烈地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这时候,台下的人更是狂嚼舌头议论纷纷,隐约听到有声音从沸沸扬扬的人群里飘出来:“可能他们两个人都是乙肝患者吧,所以才如此惺惺相惜。”颁奖结束后,有小道消息不径而走,说我们性取向有问题,是货真价实的同性恋。对此我能说什么呢?只能用一句话形容那帮愚昧无知的人:没文化真可怕,不配读懂莎士比亚。
由于成绩不相上下,小学毕业后我们还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但是同校不同班。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讨论功课一起玩耍,令他感到沮丧的是他依然没有掏心窝子的朋友,除了我以外。他跟我说其实人生最大的孤独就是没有朋友,他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懂?他很自卑,很害怕别人知道他的病史后进行嘲笑与打击,他害怕整个初中时光会像他念五、六年级时一样重蹈覆辙,那无异于一种扭曲变态的人生摧残,于是他就像怀揣赃物的毛贼般不敢将自己经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很害怕碰到熟人,常常低着头走路,去学校的图书馆、去饭堂、去上厕所无不如此,有时候会一不小心碰到马路边赫然杵立的电线杆,以致额头淤青红肿。我老以为他跟别人打架斗殴了,他跟我说不是,而是不小心碰的,然后我的心里觉得更加悲凉。
他很需要朋友,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我从未想过跟他断绝联络。我以为有我这个朋友在,至少他可以变得乐观阳光一点儿,事实上完全不是,后面我才知道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他在学校经常会做出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比如阴冷下雨的天气,他会莫名其妙地去操场淋雨,然后全身湿漉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听下一堂课,衣服“嗒嗒嗒嗒”地滴水;又比如课堂上他会向老师提一些跟上课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问题:老师,您说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呢?死后会更加孤独吗?会不会多一些朋友?年纪大一点儿的老师常常被他的提问弄得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怒斥他心理阴暗轻慢师长。
我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但始终未能如愿。我也是个异常敏感的人,隐约觉得他的内心有又沉又深的绝望却又找不到任何途径释放,而那种绝望会令人感到窒息,迟早会蹦发出来将他整个地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其实他早就萌生过轻生的念头,有一次他班里组织野炊活动,他也去了。他们找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好去处,满眼绿油油的野菜,还有一条蜿蜿蜒蜒的大河从他们的眼前淌过,有鱼儿时不时地将泡泡吹出水面,就像地下喷泉一样煞是好看。班长叫他去河边打些水用来煮饭,不会游泳的他魂不附体地提着水桶去了河边,望着对岸摇曳的杨柳唏嘘感叹了一阵,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班长见他久久没将水打来,于是去了河边找他,可哪里还有他的人影,只见一个空桶倒在岸上。班长急了,连衣裤都未来得及脱,深吸一口气就一阵龙卷风戳地般扎进了河里。幸好他落水不久,几分钟后,班长托着他的下巴浮出水面花了吃奶的气力才将他救上了岸,大伙对他又是做人工呼吸又是猛掐人中的,他才慢慢地苏醒过来捡回一条命。他挣开眼睛为自己开脱道:“怎么河里的鱼就那么难抓呢?我不就想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嘛?哪知成了落水狗,还连累班长湿身了,真是罪过啊。”大家都骂他心理不健康还贫嘴,班长的脸则红成了晚霞在一旁不置可否。班主任知道了这件事儿,从此对他怜爱有加关怀备至,号召同班同学纷纷对他进行人文关怀。这让他心里的郁结舒缓了一些,不是那么忧郁地度过了初中三年。他这个人还有另外一个毛病,就是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凭白无故的好,觉得受了别人的恩惠就要设法报答,于是班里出黑板报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被他一整个揽下了。有很多次我去他们班级找他,都看见他在课堂后面的黑板上忘我地忙豁着。有时他在画画,有时他在写文章,有时他在喷油漆。每每看到他落满粉笔灰或者沾染五颜六色油漆的脸,我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地面对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