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位于绍兴路54号的笙馆会所有一个酒会。这个酒会是为四喜准备的。四喜今年三十五岁,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城市规划师,他最近为一个创意园区所作的园区规划刚刚获奖。这个酒会,就是为此次获奖而庆功的。
笙馆会所曾经是上海大亨杜月笙的住所。在四喜眼中,唯有杜月笙这样的枭雄式人物才配得上上海。中午12点整,四喜亲手打开了一瓶香槟,并作了五分钟的祝酒辞。那一瞬间,在四喜的眉目中,隐隐地涌动出叱咤风云之气。
四喜的庆功酒会,伽蓝并没有参加,因为此时他正在苏州河边的一家茶社里相亲。
坐在伽蓝对面的是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南开经济学硕士毕业,现在是中国银行在静安区一所分行的经理。他们喝的是产于晋南垣曲的连翘茶,连翘茶又称长寿茶,生津解毒,润肤提神。
伽蓝说,你知道最早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吗?那女人摇了摇头,伽蓝接着说,《史记》里记载,黄帝平定四方之后,邑于涿鹿之阿,也就是说在涿鹿山下的平地上建了个小城市。但是,这个喜欢神出鬼没的黄帝并不居于其中,他时常带领着他的兵士们四处游荡,迁徙往来无常处。所以啊,那个建于涿鹿山下的小城,在好长时间以内都只不过是个空城。当时,由于市民们摸不透他们的领袖的行踪,所以胆小和谨慎使得他们还是习惯于在城外数十米高的树上巢居。唯有当他们远远地看到,黄帝率领的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回来时,他们才会坐上自家亲手叠制的纸飞机,从四周的树上飞往城里。每当此时,长途跋涉疲倦了的军队,都会惊讶地看到五颜六色漫天飞舞的纸飞机。这些飞机是由各式各样的纸叠的。报纸呀,牛皮纸呀,玻璃纸呀,还有一种纸,想必你也非常熟悉。记不记得大概在我们读中学时,流行过一种信纸,那种信纸上散发着淡淡的胭脂香,你在它上面写字时会写得非常小心,害怕一用力,就会把这种香味突然给搞没了。用这种带有胭脂香的信纸叠出来的飞机,飞得最高,也飞得最快。在它上面端坐着的,往往是城里最妩媚,最天真的女孩子。
那女人皱着眉头打断伽蓝说,纸飞机怎么可能载人呢?再说,黄帝那个时候怎么可能会有纸?还报纸,牛皮纸?
伽蓝望着她笑了。喝茶,喝茶。
1点45分,另一个女人坐在了伽蓝的对面。她是个时尚杂志的栏目编辑,说话飞快。她一坐下来就对伽蓝说,她很赶时间,四个小时后,要去浦东机场接几位巴黎来的客人,她对男朋友的要求都已经写在一份合同里了,这份合同只有遇到合适的男人时,她才会拿出来,对方看了如无异议,就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样省事情。
伽蓝注视着她那张清秀的脸庞,问道,你听说过水之国吗?那女人一愣,道,你说什么?水之国?你是想说威尼斯吗?伽蓝摇了摇头,说,水之国是西方一个古老的城邦,这个城邦会永远地漂浮于水面之上。城邦里面的人们,每天都会用笔在水面上画自己的房子,画好了,就跳将进去居住。等房子的轮廓在水面上渐渐消失之时,那些居住于其间的人们,就会衣不遮体地仓皇逃出,再次努力地用笔在水面上画房子。所以啊,水之国里不存在重复的建筑,各式各样的大厦会一瞬间此起彼伏地出现,也会在一瞬间被另一些大厦此起彼伏地所取代。
那女人恼怒地站起来道,水面上怎么可能画出房子呢?你脑子被门缝挤啦?浪费时间。
伽蓝呆呆地望着她脚踩着水晶鞋,飞也似的走了。来去如风的她怎么就能肯定水面上一定画不出来房子呢?
3点15分,服务员送来了另一壶连翘茶。
有一个城市,建在那里的房子都是圆形的。城里的房屋会不停地四处滚动,互相碰撞。就像公园里的碰碰车一样。住在房里的人们,每天都要为能从房里出来花很大力气。出来后,晕头转向的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去找东西吃,吃饱了,就再钻进那不停滚动的房子里去。他们的作息异常规律,半天的时间努力地要进去,半天的时间努力地要出来。
现在,听伽蓝讲城市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她明显还没有学会怎样适当地装扮自己。伽蓝一讲完,她就开始夸张地哈哈大笑。
再讲一个吧,再讲一个。
商之城只有一幢建筑,或者说这幢唯一的建筑就是商之城。商之城有条禁令,不允许里面的居民外出。当然,也无人有能力外出。这是因为,商之城每一层的地形都是异常类似的,向上走的楼梯可以通向楼下。反之,向下走的楼梯亦可以通向楼上。居民们行走在商之城中,每日的相貌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男的会变成女的,老的会变成少的,健壮的会变成驼背的。这种巨大的相貌变化,使得居民们互不相识。然而,售货员却能从微小的症状中,识别出哪些是曾经光临过他的商铺的人。他向这些人微笑,让他们在内心里,瞬间获得家的温馨。每个售货员都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世。这是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诞生于某种独一无二的商品。事实也的确如此。有的售货员是从老干妈辣酱里生出来的,有的是从北京布鞋里生出来的,也有的是从Rolex里生出来的。每到夜晚,当商城中居民们停止流动之时,售货员们就一个个跳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休养生息。
5点40分,一辆路虎从窗外缓缓驶过。伽蓝用余光扫了一下,对着面前的那个小姑娘笑了起来。对不起,我得去趟洗手间。
那是四喜的车,看来酒会结束了。伽蓝从茶社的侧门溜了出去。他知道四喜肯定会来这里。他太了解他了。趁着四喜找车位的空,伽蓝要提前到离茶社东50米处的一幢楼的楼顶等他。之前,他仔细地勘察过那里的地形,视野开阔,静寂无人,真是个杀人灭口的好所在。楼顶朝南,即可以看到四喜规划的那个创意园区的全貌。
伽蓝在楼顶藏好身。好久没有与四喜一起玩捉迷藏游戏了。
小时候,管理厂部花园的王老头有根钓鱼竿,周末,伽蓝与四喜常会缠着他,去盐池边,打靶场旁的一个小鱼塘钓鱼。每次王老头都会用一个小时教他们怎么下饵,怎么甩线,怎么握竿,怎么收鱼。但每次只会教一个人。于是伽蓝就与四喜玩捉迷藏分胜负。那时,他们就已经清楚,真正懂得捉迷藏的人,就懂得如何充分利用周围的环境。
当听到四喜的脚步声时,伽蓝很失望。他已在上来的路上留下了至少三处的危险提示,四喜竟然一无所知。他捉迷藏的能力退化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能力退化了,就得付出代价。
把四喜从楼顶推下去后,伽蓝回到了茶社。那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还在座位上等着他。洗手间去了这么长时间?你是不是身体不好?身体不好要看医生的,你知不知道?
伽蓝笑了笑,这时他看到了向他走来的暴牙妹。
她是谁呀,对面的小姑娘大声道,你约了我,竟然还又约别人?
伽蓝没有理她,他顺手拉出了一张椅子,让暴牙妹坐下。见到四喜了吗?他让我在这里等他。暴牙妹说。
伽蓝没有回答,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暴牙妹问,什么地方?
监狱。那是由一堵无限延伸的墙所构成的监狱。每天,墙两侧的囚徒都会在狱警的监督下,沿着陡峭的墙壁往上攀爬。他们每爬高一尺,那堵墙就会自动地向上长高一尺。太阳落山时,狱警们就会骑上黑色的警棍,把他们一个个捕捉下来,这时,攀爬最低的人不得饮食。你知道我自小善于攀爬……
暴牙妹打断他说,伽蓝,你又开始胡说了。
暴牙妹当然还记得,多年前伽蓝曾经给她说过,有一个地方叫蛛之城,那里的人们都被牢牢地黏在一张竖立的蛛网之上,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所以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头上和脚下在发生着什么。由于重力的原因,他们每时每刻都会有一种下坠感,唯有透过蛛网眺望远方,才会使他们忘掉自身的位置,忘掉下坠的危险。然而,要是下坠感重新在他们的内心恢复,他们就手脚并用挣扎着向上攀爬。这样就触碰到了他人的肢体。触碰的次数多了,他们就把这种触碰称为友谊。暴牙妹当时对伽蓝的话深信不疑。她追问伽蓝,为什么蛛网不能两面都黏着人呢,一面黏男,一面黏女?伽蓝笑着说,在蛛之城,男女注定只能黏在一边,要不然他们就会互相挡住视线,从而彼此嫌恶。
暴牙妹盯着正在从容饮茶的伽蓝,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这样,永远是一个人在独白,我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你,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清楚你要做什么。知道吗?这样的你其实很暴戾。
外面突然一阵警笛声响起。四喜与几名警察出现在茶社门口。四喜一脸严肃,他身上的西服有点破乱。
你怎么了?暴牙妹迎上去问。
四喜看了伽蓝一眼,对着暴牙妹生硬地说道,我们走。
暴牙妹道,去哪?伽蓝也去。
四喜道,他不能去。
暴牙妹回头望着伽蓝,道,伽蓝,你说,你去不去。
伽蓝笑着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要去一个地方。
四喜与暴牙妹走后,警察上来带走伽蓝。小姑娘追着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带走他?他犯了什么事?
一警察道,有人告他意图谋杀。要不是那幢楼在二层装有防护网,那个人早就死了。
伽蓝听到这样的话就笑了。千万不要低估他玩捉迷藏的能力。他的故乡可是火之国呀。火之国是由燃烧着的文字堆砌而成的。他自小就生活在那里。火之国的居民很好客,他们经常互相发出邀请,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收到的邀请来自何方。于是,百般无奈的他们只好把收到的邀请垒起来,在自家门前加建房子。房子开建的同时,文字就会随着他们码字的顺序自动点燃。火之国中,没有人清楚自己到底拥有多少个屋子。尽管屋子每天都在扩建,但他们起床干的第一件事,依然是热情地向他人发出邀请。
伽蓝扭过头,对着小姑娘说,你赶紧走吧,我虽然不是个杀人犯,但却是个天生的纵火者。现在他们是要来驱逐我。我要回我的故乡火之国了。
茶社外的天渐黑了。河边一个吉它歌手,大声地唱着一首粤语歌,《暗里着迷》。旋律中,伽蓝眼前仿佛出现了暴牙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张有时候神秘的让人不清楚她在渴盼什么的脸。当夜风将暴牙妹那花朵般绽开的脸庞吹散,幻化成苏州河两岸妖娆的灯火时,伽蓝坐在警车上,禁不住地看呆了。
2009年9月27日,一稿于同济西苑
2011年8月30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