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蛆虫之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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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漫长的六月一点点挪到了头,而小镇上的人们也终于对那个女人的神秘死亡失去了兴趣。凶手始终没有抓到,但他已经淡化成了偶尔闲谈里的一两句咕哝。十字路口凉亭里的老头儿们重又拿起了象棋,而学校里,初二(2)班午休时的闲谈焦点也终于从蛆和死人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上。

卖山货的男人在铁轨边蹲守了几夜,没有什么收获,但他时不时仍会去一趟,在夜里,嚼着烟叶,看那个短发女孩儿跨过铁轨,回家。

他本来想走,但没有付诸行动。六月底七月初,各种浆果野果争先恐后地成熟,而他每天都拎着一篮子“天天儿”或者“托把儿”到市场上去卖。有那么一两次,他索性蹲到中学门口去卖浆果。但从来没看到那个女孩儿来买。她也许把每一分零花钱都用在了那些书上,他想。

中学放暑假后,他再没遇到她。书店里某些书架上显眼的空位显示着她还在大堆大堆地搬书回去读,但他们似乎总是在某个时间段失之交臂。

他有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在乎这个女孩,他不是想要女人,他从来就不想要女人。老熊曾经带他去过海参崴的红灯区,在那里无数大胸脯******细腰的俄罗斯娘们可以让他摸个够,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打算动一下。老熊大笑着说你小子是个怪胎,说完就搂着一个屁股比马车还宽的娘们消失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而他拎了一瓶伏特加,在桥边坐了一夜。

留在这个镇上既没有好处也没有理由,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他不想动身,就像是——

就像是为了等着眼前这件事发生似的。

这样想着,他停下脚步。

第一具尸体是早上被发现的,因此大家一致认为那货是在晚上把可怜的女人丢到了铁轨旁。他觉得那家伙也许会在晚上出现,所以在铁轨边蹲了许多个晚上却一无所获,早已彻底放弃这个办法。

今天他本来打算去江边钓鱼。口袋里揣了两本漫画,背了一根自己做的鱼竿。漫不经心地跨过铁轨——第一眼看到那女人的腿时,他还以为是谁把白萝卜丢在了草丛里。

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个死人。

没有气味,至少没有浓烈到可以熏倒他的气味,只有一点淡淡的腐臭味。凶手用水将尸体冲洗得干干净净,裹在一块塑料布里拖到铁轨旁。女人的皮肤苍白鼓胀,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在大白天——下午两点——弃尸。那家伙的胆子变大了。

他弯下腰,小心地端详着那个女人。

没有头发。和前一个死掉的女人一样,头发被拔去,连同头皮一起,不是硬拽的,而是精细地剥掉的,他可以看到女人额头上横着切开的刀口,看到里面被水冲洗得发白的头骨和筋膜。

一条蛆虫,爬在女人的一只眼睛上。

他凑近了一点,眯起眼睛仔细看那条蛆虫。

蛆虫的头上同样有一顶小小的王冠,但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是金子打造,而是用某种东西画上去的。

他翕动鼻翼,仔细地嗅着。

死人的腐臭味变浓了,但他并不在乎。他曾经从很多很多的死人中间走过,他埋葬老熊的时候,老熊已经烂得只剩下半挂皮肉。他嗅过很多次这样的气味:死去的、腐烂的、血和内脏在高温下开始散发出来的味道。

但那里面还有些别的气味,一丝丝,很淡很淡,任何一个掩鼻而过的人都没法闻出来。

指甲油。

他扬起眉毛,看着那明显是用金色指甲油画上去的王冠和被透明的指甲油粘住、仍在扭动的蛆虫,笑了。

悄无声息地,他站起身,慢慢离开。

会有某个倒霉蛋再发现这女人一次的。他想,然后会有大批警察一窝蜂地冲过来。那个时候,他可绝对绝对绝对不想呆在现场。

××××××

夏雪痛恨英语。

这并不是说她就不痛恨政治、数学和历史,事实上英语是她比较不那么痛恨的学科之一。她记不住时态、背不下来那些该死的单词,更讨厌阅读题和作文题。但她喜欢那些字母大声读出来时候的韵律,那种有节奏的跳动的感觉。

随着暑假来临,她之前每天早上参加的体育训练班也停课了。于是她决定自己早起自己训练,体育考试在升学考试里占整整三十分,她一分也不能丢掉。

她要上市重点。妈妈说她必须上市重点,然后才能考大学。否则就只能去工厂里做一个印刷工,刷刷刷,刷刷刷,不能留长发,否则头皮会被拔下来。

她想考大学。在她的梦想里,大学里都是长发飘飘的女孩子和帅气的男孩子。妈妈要她努力学习争口气将来有出息,如果妈妈知道她只是为了留长发才考大学,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模样?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活动着手腕和脚踝,伸展关节,做着晨跑前的准备活动。

清晨五点起床跑来小学操场锻炼的人少之又少,但仍有那么固定的几个。过去她一直在中学的操场晨练,但小学离她的家要近些。

放好英语书,原地跳了几下,她开始奔跑。

两步一呼两步一吸。清晨的风扑面而来,脚步专注于那条小小的用白色石灰打出来的跑道,头脑便开始纷纷扰扰地胡思乱想。

前天,他们说,又发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已经失踪了大概一个月的样子,差不多就是第一个女人被发现的时候失踪的。她家里人以为她丢下孩子和丈夫跟野男人跑了,这种事在小镇上司空见惯,而且大家都习以为常。

但她没有,她被绑架了,被泡在水里,被扒了皮拔了头发,湿淋淋一丝不挂地丢在铁轨旁,身上爬满了蛆。

学校里流言四起,那些中学男生给这个杀人犯起了个很有特色的外号,叫“蛆王”。

然后他们中的一些就会大笑着问她:你和蛆王是什么关系啊蛆姐,你是他老婆不是?他是不是操过你?

她已经为此打了三次架,在短短两天里。

小学的时候她打架总是赢,那时候女孩子发育比男孩子快。但上了中学之后,每一次打架都是别人把伤痕累累的她从男生手里拽出来,而她不依不饶地尖叫咆哮,他们叫她疯婆子,叫她夏大蛆,叫她****、贱货和老母猪。

她可以在考试里拿年级第一,但每一次当她回家哭诉在同学中被欺负这样的事情时,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要去在乎那些没用的事,你就是多愁善感。

于是她不再告诉母亲。

但继续打架。

体育锻炼有个好处,她开始变得强壮。有力的腿,有力的手臂和揍起人来足以把小个子男生一拳放倒的力度。他们开始远离她,远远地嘲笑。这里头也包括了她喜欢的那个帅气的男生。

但她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他们谈论起第二个死掉的女人那个夜晚,她发现那个男生的脸色苍白,并开始跑出去呕吐,比补习班上的女孩子们反应还要剧烈得多。然后他回来,眼睛发红,像个女人。

她的爱情就在那一刻干净利索地熄灭了。

两步一呼,两步一吸。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夏雪默默计算着跑步的圈数,跑了一千米之后,她冲刺了一小段,然后停下来,深长地呼吸,来缓解喉咙口那股泛上来的金属味道。每一次她跑步之后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谈不上不喜欢,只是不太舒服。

她做了一套整理运动,让剧烈的心跳平缓下来。然后开始拉伸韧带。

当看到那个卖山货的男人出现在小学操场上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奇怪。她以前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当兵的,或者军训时候的教官。他们会面不改色一滴汗都不流地跑步穿过整个镇子,或者在清晨五点起床来一套从镇子里到山顶再折回来的跑步训练。他们跑步的时候目不斜视、步伐有力,每一步都和前一步一样大小。

然后他们会做一些连学校里体育老师都自叹不如的强度训练,比如单杠或者俯卧撑,一口气做上很多个。

但他们不会带着一篮子山货。

想到这个夏雪差点笑出声来,一边压腿一边看那个男人把装着山货的土篮子放在围墙边,伸展了几下手脚便开始跑步。步伐有力均匀,正像她猜想的那样。

她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会。

然后她转身拿起英语课本,而他绕着操场渐渐跑远。

在朗读了五遍李雷和韩梅梅的新学年对话后,夏雪彻底厌倦了。于是就只是捧着书,在操场边的大树下来回地走着。她的书是新发下来的初三的英语课本,纸张雪白簇新,清晨的阳光打在上面几乎是刺眼地明亮。

于是她转了个方向继续走。

哎呀。

天气很好,天空湛蓝得透明,而那些合抱粗的白杨树郁郁葱葱笼罩在头顶。她向前一步,走到天空下,白色的课本纸张就染上了淡淡的浅蓝。她向后一步,回到树荫里,那些纸就泛起微微的翠绿色。

她在物理课上学过光的反射,她知道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光。但她头脑中的光仍然保持着家里白炽灯泡那种明亮而刺眼的模样。

她第一次知道,颜色居然也可以反射。

于是她笑着,向前一步,再向后一步,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走着。

一只手托上她的后背,吓得她一跳。

“小心。别摔到,倒着走很危险。”

她在回头之前就知道是谁,除了那个闲得跑去和一群小孩子一起抢漫画看的家伙,谁会在乎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

“我没倒着走。我只是在后退。”她说。

这句话让卖山货的男人大笑起来,他笑起来有点吓人,像是猫的那种大大张开嘴巴的脸,但比猫要凶猛许多。夏雪突然明白为什么叶青会说这家伙吓人了。

但她不怕他,一点也不。

“你在读英语?”

“嗯。”

“一边后退一边读?”

“不是。”她说,“我在看纸上的颜色。”

她解释给他听,而他居然对这种傻事听得非常专心。一般来说,人们只有两种反应,觉得她的这些傻想法无用至极,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

“如果把书翻过来,会变成黄色吗?”

这样说着,他拿过她的书,举过头顶,让书页对着下面沙黄色的操场,雪白的纸果然染上了明亮的黄色。

这让他的眼睛明亮起来,就像是发现了什么超级有趣的秘密一样。

“这可真有趣,我从来没想到过。”

这样说着,他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提出那个装满野果的篮子,“要尝尝吗?”

她摇摇头。

她从来不拿或者索要别人的东西,即使是在父母决定给她买东西的时候,她也会坚定不移地说“不要”。

“来尝尝吧,就当是帮我减轻负担。我今天采了一篮子才想起来周末没有补习班。卖不出去啦。”

她知道这个,她曾经看到他在学校门口卖这些山货。她迅速地绕开了,而且绕得很远。那种感觉很尴尬。她不知道是该向他打招呼然后向同学们解释她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卖山货的,还是应该装作没看见。

但他好像不怎么在乎。

“来,尝尝。”

他把一个亮晶晶的红色野果举到她面前,她知道这东西叫“托把儿”,很甜,很好吃。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定要走很远的路,在很深的山里才能采到。

“嗯,那谢谢了。”她说着,接过了浆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该回家了。”

“好,路上小心。”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像是对待一个成年人。她吃了一惊,拿起英语课本,向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一路上她都在舔着手指,试图留住浆果酸酸甜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