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宜长期大量服用,否则可引起中毒,出现头痛、眩晕、恶心、呕吐、耳鸣、听力和视力减退,严重者酸碱平衡失调、精神错乱、昏迷,甚至危及生命。
——《****水杨酸使用说明》
阿司匹林的效果并不明显,在服下了规定剂量的药片之后,发烧的症状并没有缓解。也许可能是服用的方式不对。昨晚睡得不好,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早晨2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可想而知,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随便吃了2口面包,然后就把两片阿司匹林像胶囊一样吞了下去。加里记得应该用水溶解一点之后服下的,不过也记不清了。花了20分钟赶到公司之后(中间还闯了2个红灯,该死),连和门卫招呼都没有打就冲进了会议室,这才赶上了会议。
现在额头还是很烫,虚汗不停地往外冒,感觉浑身都热乎乎的,很不舒服。全身没什么力气,走路都要扶着东西,不然也许一不小心就倒了下去。
真是可怜到家了。加里考虑着是不是要在吞下2片,加大用量,这次应该用正确的方式服下。他又怕万一吃多了,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上班上到一半请假去医院总是件极为不体面的事情,同事的议论会很难听。(他怎么又请假了,是故意不想上班吧;才40岁身体就这样,一定是缺少锻炼;他又在找借口了,瞧瞧他刚刚在会议上的表现。)牙疼也还没有消退,似有似无的来一阵。
好不容易走完从会议室到自己办公室的路程,加里一下在瘫坐在椅子上。这段路虽然只有5分钟,他却累得直喘气,好像刚刚跑完了一万米一样。
“加里你还好吧,要来点水么?看上去你好像出了很多汗。”
“水?好的,谢谢。热水好么,我是说温水,不要太冷也不要太热的那种。”
和加里说话的是坐在对面的同事,一个30岁出头叫韩云的女人。他们的办公桌正好挨在一起,也就是说在清醒的时候,加里每天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自己的妻子。韩云坐在加里对面已经2年,这可能是一个杰出的成就。用杰出来形容是因为在此之前,加里对面的同事平均每三个月就会换一次。坐这张位置之前的12个人,从刚毕业大学生到40岁的中年男子,无所不包。这些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全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而不得不离开。
据加里所知,韩云已经结婚超过5年,有一个3岁的孩子,仅此而已。她从不和同事们谈论任何有关于自己家庭的事情,也没有见过她给自己的丈夫打电话或者说要去看孩子,一次都没有。曾经几次,加里想要挑起关于家庭的话题,都被韩云轻描淡显地一笔带过。之后加里也没有再去尝试。这可能也是韩云能在这张位子上做这么久的原因:少说无关紧要的废话。
“你的水来了,照你说的——不冷不热。”韩云把被子放在加里的桌子上,一边是那本该死的报告,另一个是公司发放的员工手册。手册不知道被谁打开,正好翻到了客户沟通一部分,上面写着:
第一:在干所有事情之前弄清楚客户到底想要什么。
“谢谢?”加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有点烫,不过还好。
“你确定你没事?我在会议上看到了,实在是太糟糕了。”韩云的眼神在告诉加里:你个白痴,你把一切搞砸了。
“还好,我只是有点发烧,再加上有点头疼。没什么打不了的,生病谁都会有的,睡一觉就好了。”
“你看到刚刚经理的样子了吧。他简直气疯了,我打赌接下来一周你没有好日子过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搞不定应该这个应该让给别人,你这个笨蛋。
“我昨天很晚才到家,然后又生病。本来想在葬礼的三天时间里准备的,谁知道根本没时间。下次就不会这样的情况了。”加里又喝了一口水,现在水温正好。他把报告随手扔到桌子的另一边,做了个眼不见为净,然后又瞄了一眼客户沟通手册:
第二:弄清楚自己到底能为客户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你该早点去医院的,病一直拖着肯定不是办法。”用生病做挡箭牌,这只有3岁的孩子才干的出来。不像话,真不像话。
“我吃了点药,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怎么会累成这样呢?没有人帮忙么?”
“我是独子。”
“那你妻子呢?”
“他没去。”加里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没去?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么。这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她能够不去的。”
“孩子生病了,她要在家里照顾孩子。”这个谎言又说了一遍,加里觉得自己的都好意思。他不愿意在其他女人面前承认自己在家中没有地位,对妻子也没有任何威慑力。不该是这样,却是事情的真相。一旦真相被韩云知道,自己就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懦夫。
头疼又回来了,这次更强烈,也更致命。所有的血液一下子都充满了大脑,拼命得填补每一寸空隙,划分自己的领地。加里感觉大脑就要爆炸,赶紧喝了一口水,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用户手册上:
第三:弄清楚提供的服务和客户的需求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距。
“你可真是倒霉,什么坏事情都被碰上了。要我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发疯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骗我,软蛋,你就是个失败者。承认吧!
“我想我的却需要休息,好好地在床上躺上一两天。不多,就一两天。可能抽空还会看看牙医,那颗牙实在是太疼了。”
“这才对啊,身体要紧。工作上的事就交给我吧,没问题的。不过你妻子就要忙了,刚照顾完小孩又要照顾你。”你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你从来没长大过。韩云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意思是谈话结束。加里本以为她能再倒杯水,然后温柔地递给自己。她能够像那些想象之中又从未出现的女人一样安慰自己,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当然不会好起来,幻觉也只是幻觉。加里没有遇到这样的一个女人,无论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同事。这些女人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某种欣慰,一个瞬间都没有。没有劝解,没有安慰,没有第二杯水。
最后2片阿司匹林塞进了嘴里。一个小时之后,药效就会发挥。混合着血液,药物遍布全身,最后来到大脑,一点一点夺回领地。
第四:弥补差距,达成目的。
回去找妈妈吧!你永远不会适应成人工作。
自欺欺人
我们讨论过关于死亡的话题么?不,没有,从来都没有。即使当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谈论过它,一句话都不说。我们也从不说“疾病”、“癌症”、“肺癌”这些词,就像不知道它们一样。
在艾琳得病之后,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陪着她。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要定期去接受治疗。我负责开车送她,在治疗的时候耐心地等在门口,然后在开车回家。我从来不问她“今天感觉好点么”或者“你觉得有效果么”之类的蠢问题。我们讨论其他的东西,银行利率、市政建设、报纸上的奇闻异事。只要这件事和疾病与死亡没有关系,就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有时我会说上一两个笑话,即便实际上并不好笑,艾琳也会装模作样地发出一点笑声。
为什么要这么做?艾琳的死亡就在眼前,一天一天地逼近。她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瘦弱,癌细胞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癌细胞正在疯狂地蚕食着身体。治疗没有效果,充其量是拖延时间。我们为什么不正视它的存在呢?我们是在逃避么,用行动在欺骗我们的大脑,反复地自我暗示这不是真的?癌症能被治疗好,能从身体中被完全赶走,能再活上很长时间?
不,没有。我和艾琳正视死亡,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抗争着。
我们忽视它。一个虚弱的人抵抗虚弱的最虚弱的方式。我们默契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疾病乃至死亡并没有对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理造成任何的影响。我们像从前一样的活着,至少心理上是如此,而不是在最后的日子里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中。
对于死亡,艾琳有着自己的理解:我们并不害怕死亡。自从懂事起,我们就知道有一天死亡终将来临。没有人因为这样就放弃生活。我们对死亡置之不理,每一天起床,工作,吃饭,睡觉。我们创造财富,享受艺术,与朋友分享快乐同时也独自承担悲伤。人们害怕并不是死亡,而是衰老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大,记忆力在减退,财富的价值变得越来越小。我们引以为豪的东西在逐渐消失,最后连自我都没有价值了。杀死我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衰老本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艾琳正在以一种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去。在她的生命里,死亡比衰老来得更早。她不用承受记忆消失的痛苦,也不会孱弱得依靠轮椅行动。这是一种得体的死亡方式。
差不多过了半年,艾琳住进了医院。那时,她每天要吃掉大量的药丸,在化疗之后总会呕吐不止。即便是这样,她还坚持自己上厕所,自己吃饭。我知道她不愿意有人去帮助她,连我也不行。她不想让自己被癌症打败。每天早晨当我来到病房,艾琳已经起床了。只要天气晴朗,她就站在窗口眺望着。我能看见她的黑眼圈,显然在夜晚癌症和化疗带来的双重痛苦让她难以入睡。有时候,她会坐在床上看报纸,从经济板块到生活板块,连广告也不放过,因为阅读文字能让注意力转移。在病房里,艾琳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和周围的其他病人比起来,她看起来健康的多,从没有向我提过任何无理取闹的要求,也不灰心丧气的生活。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天真地以为我们胜利了,艾琳可以战胜癌症,至少可以拖延下去。她不会真的死去的,病情已经控制住了。我设想着有一天我们可以回家,就在不久之后。慢慢地,艾琳可以不去化疗,只要每天按时吃药,如果足够幸运,最终她将可以摆脱药片,恢复完全正常的生活。我甚至计划好了晚年的生活,怎么去享受年迈的时光。恍惚之间我出现了幻觉:明天早晨我就可以把艾琳接回家,在下一个夜晚便能同床共枕。
幻觉破灭在那个星期五早晨,没有任何预兆,那个清晨阳光像往日一样灿烂,我来到病房,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艾琳没有起床,只是躺在那里,双眼微微睁开,嘴唇干裂,床头还有没翻动的报纸。我急忙叫来医生,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就艾琳如此虚弱。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办,站着一边茫然地看着医生做着各种检查。
我能做什么呢?什么也都能做。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做的太少了。我让艾琳承担了太多,即使她如此坚强。我犯了巨大的错误,高估了医学的力量,又低估了疾病所带来的痛苦。艾琳的表现欺骗了我的双眼,让我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死亡不可能被战胜。
在一个小时之后,艾琳就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医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他从没见过如此顽强的人。艾琳活得比预计的时间长得多,这一天距检查出癌症已经过了一年半。我用礼貌性的微笑回应了医生,然后走进病房开始收拾东西。上午温热的阳光洒在艾琳苍白的面孔上,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我安慰自己道:艾琳得偿所愿,她战胜了衰老,却没有战胜死亡。
而在接下来的岁月之中,我同样将面临衰老和死亡的考验。